奥斯卡、画家和弥斯蒂格里都感到不大自在,互相瞟了一眼;但弥斯蒂格里面不改色地叫道:
“呸!握了手也不该甩掉袖子呀①!还是随它去吧。”
①从谚语“丢了斧头,也不该丢掉斧柄”变化而来,意谓不该灰心丧气。
小于松跟着总管走了,总管带着他快步走进花园。
“雅克,”他对他的一个儿子说道,“去告诉妈妈,说小于松来了,还告诉她,我有事要到穆利诺去一下。”
总管那时约莫五十岁,身材中等,面带褐色,显得非常严肃。乡居的生活习惯已经使他顾虑重重的面孔印上深深的颜色,叫人乍见之下,容易猜错他的性格。他的灰白头发,蓝色眼睛,一个鹰钩鼻子,都会增加人们对他的错觉,加上他的眼睛离鼻子太近一点,更使人觉得他阴险;不过他厚厚的嘴唇,面部的轮廓,和蔼的态度,在明眼人看来却是善良的征象。他做事果断,说话生硬,他对奥斯卡很亲切,了解也很深,使奥斯卡对他又敬又怕。奥斯卡听惯了他母亲推崇总管的话,在总管面前,他总觉得自己矮了一截;不过,到了普雷勒,他却觉得心绪不宁,仿佛预感到他这位父辈,他唯一的靠山,会使他遭到什么灾祸似的。
“怎么,我的奥斯卡,你到了这里怎么不高兴?”总管说道。“你可以去玩玩;去学骑马,射击,打猎。”
“可我都不会呀,”奥斯卡傻里傻气地答道。
“我要你来,正是要教你呀。”
“妈妈叫我在这里只待半个月,说莫罗太太……”
“嗯!那再说吧,”莫罗答道,他心里不大痛快,因为奥斯卡竟敢怀疑他怕老婆。
莫罗的小儿子,一个身材结实、行动灵活的十五岁的小伙子,跑过来了。
“你来得正好,”他父亲对他说道,“带这个伙伴去见见你妈妈。”
于是总管抄条近路,向着花园和森林之间的、护林人住的房子走去了。
伯爵给总管的住宅,是在大革命前几年,由著名的卡桑庄园的承包人修建的。总包税人贝日雷①拥有巨资,以其奢侈豪华和博达尔、帕里斯、布雷②等大家族齐名。他在卡桑修筑了一些园林小河、山庄别墅、中国式的亭台楼阁,还有耗资巨大、堂皇富丽的高楼大厦。
①贝日雷,路易十五的总包税人,卡桑和努万泰尔的业主。
②博达尔(1738—1787),海军部的总财务官;帕里斯(1668—1733),十八世纪著名财政家;布雷(1710—1777),总包税人。
这座住宅坐落在一个大花园的中央,花园和普雷勒公馆的平房大院有一堵分界墙,住宅的大门原来开向村里的大路。
买下这片产业之后,德·赛里齐老伯爵只消拆掉这堵分界墙,堵上开向村里的大门,就把住宅和平房大院连成一片了。再拆掉另一堵墙,就把承包人以前为扩展园地而买下的小花园全都并了进来,更扩大了他的园林。住宅是路易十五式的石块建筑,(只消看看窗户下的护壁板上那些僵直、生硬的凹槽,和路易十五广场上廊柱的饰纹一模一样,也就足够说明这一点了。)一楼有个漂亮的客厅,客厅通到卧室,还有一个餐厅,餐厅和弹子房相连。在客厅和餐厅之间是楼梯,楼梯前面有个回廊,用作前厅。客厅和餐厅的门相对,门上都有雕饰,成了前厅的装饰品。厨房就在餐厅底下,走进住宅要上十级台阶。
莫罗太太把住室安排在二楼,把原来的卧房改成一个小客厅。大小客厅都从公馆的旧家具中挑了一些漂亮的摆设,装潢富丽,比起一个名媛的小公馆来,肯定也毫不逊色。大客厅墙壁上挂了外蓝内白的帷幔,这是用原来接待贵宾的一张大床的帐幔改制的。古色古香的烫金木椅,蒙的是同样颜色的锦缎。白闪光缎衬里的窗帘和门帘,显得十分宽大。有些壁画是从原来的窗间壁上取下的,一些花盆架,几件时髦的漂亮家具,一些美丽的花灯,还有一盏枝形水晶吊灯,使大客厅看起来很有气派。地毯是波斯古国的产品。小客厅却完全是新式设计,按照莫罗太太的口味,改装成了一个以蓝色丝索支起的灰顶帐篷。古雅的长躺椅上摆着靠枕,脚下有放脚的软垫。还有花匠师傅剪成金字塔形的盆花,看来十分悦目。餐厅和弹子房的家具是桃花心木的。住宅周围是一片花坛,总管太太要花匠精心地栽满了花,使花坛和大花园连接起来。一排外国品种的树木撒下一片浓荫,遮蔽了下人住的平房。总管太太为了使来访的客人进出方便,还把原来堵死的大门换成一扇铁栅门。
就是这样,莫罗夫妇巧妙地掩饰了他们所处的从属地位;尤其是因为伯爵和夫人都不来压低他们的身分,他们看起来更象是顺便为朋友代管产业的阔佬;何况德·赛里齐先生给他们的特殊照顾,也使他们能过富裕的日子,在乡下简直可以说是奢侈了。就这样,乳制品、蛋类、家禽、野味、水果、饲料、鲜花、木柴、蔬菜,总管夫妇真是要多少有多少,除了新鲜牛羊肉,陈年美酒和从殖民地进口的奢侈品外,他们简直不用花现钱买东西,就可以过王侯般的生活。饲养家禽的女工兼管烤面包。最近几年,莫罗还用自养的猪去还肉帐,同时留下自己吃的猪肉。
伯爵夫人对她往日的侍女始终恩深义重。一天,也许是为了作个纪念,她又送她一辆旧式小型旅行马车。莫罗把马车油漆一新,用两匹好马来拉,同他妻子坐了出游。再说,这两匹马在园地里也可以派用场。除此以外,总管还有他自己的坐骑。他在园里的耕地足够养活他的马匹和他手下的工人;园里可以收三十万捆上等干草,伯爵随便说过一声,至少要收十万捆,于是帐上就只登记十万。用不完的干草,他卖掉一半,也不上帐。他大手大脚地用园里种植的东西喂养他自己的家禽、鸽子和奶牛;不过牛粪马粪也可以用来给园里的土地施肥。这些揩油沾光的做法,说起来也都情有可原。总管太太有一个园丁的女儿侍候,既当女仆,又当厨娘。一个饲养家禽的女工,既管牛奶房,又帮着收拾房间。莫罗还雇用一个名叫勃罗雄的退伍老兵,帮他洗马,干些粗活。
在内尔维尔,绍弗里,丽山,马伏利耶,普雷罗尔和努万泰尔,这位美丽的总管太太到处都被人奉为上宾,人家不是不知道、就是装作不知道她的出身,因为莫罗能够帮人大忙。他仗着主人的势力,能做一些在巴黎看来是微不足道、而在乡下却是了不起的大事。一年之内,靠了他的关系,丽山和亚当岛的司法官得到任命,总护林官没有免职,丽山的军需长得到了荣誉勋位十字勋章。因此,有钱人家设宴待客,莫罗夫妇没有一次不是座上的贵宾。普雷勒的本堂神甫和镇长,每天晚上都来莫罗家打牌。如果不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要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这样舒服的安乐窝,那真是谈何容易!
一个贵妇人的女仆,如果有几分姿色,而且又会撒娇,结婚之后,总是喜欢模仿她的女主人,所以总管太太也把伯爵夫人的那一套照搬到乡下来了。她穿的是价钱奇贵的半统靴,而且只有天气晴朗的时候才不坐车出门。虽然她丈夫只给她五百法郎买化妆品,但这个数目在乡下已经是一笔巨款了,尤其是在使用得当的时候。因此,这位头发金黄、容光焕发的总管太太,虽然将近三十六岁,还是显得娇小玲珑、苗条可爱,尽管生了三个孩子,还在故作少女的姿态,装出王妃的派头。当她坐着马车到丽山去的时候,如果碰到一个外乡人问道:“这是谁呀?”要是有个不识相的本地人回答说:“这是普雷勒的总管太太,”莫罗太太准会气得要命。她喜欢人家把她当作堡邸的女主人。在乡下,她喜欢装得象个贵妇人一样,以老乡的保护人自居。事实也已证明,她丈夫在伯爵面前说话能起作用,有点产业的人都不敢小瞧她,在农民眼里,她更显得是个大人物了。再说,艾斯黛尔(这是她的芳名)从来不管田产的事,就象证券经纪人的妻子不管证券交易一样,甚至连家务和财务也都要靠丈夫。她相信他有办法,万万没有想到,这样过了十七年的美好生活,还会受到什么威胁。可是,一听到伯爵打算修复豪华的普雷勒公馆,她觉得形势不妙,好景不长,就怂恿她的丈夫和莱杰暗中勾结,以便搬到亚当岛去住。在她旧日的女主人跟前,她又得恢复几乎是女仆的从属地位,那实在是太难堪了。再说,她的女主人看到她在小公馆里模仿贵妇人的体面生活,也会笑话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