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贝尔家和莫罗家结下不可解的冤仇,是因为德·雷贝尔太太刺到了莫罗太太的痛处。雷贝尔家刚到这里的时候,莫罗太太怕这个娘家姓德·科鲁瓦的贵妇人一来,就会贬低她自己的地位,于是首先恶语伤人。德·雷贝尔太太也不示弱,向全乡人泄露了,也可能是揭穿了莫罗太太的老底。女仆这两个字立刻不胫而走,口口相传。在丽山、亚当岛、马伏利耶、香槟、内尔维尔、绍弗里、巴耶、穆瓦塞勒,那些看见莫罗一家就眼红的人,哪能不散布流言蜚语?结果雷贝尔太太点起的这一把火,不少火星都落到莫罗家里来了。因此四年来,雷贝尔夫妇一直受到漂亮的总管太太排挤,受到莫罗一伙的恶意攻击,要不是报仇的念头支持着他们,在这个地方他们是待不到今天的。

莫罗夫妇和建筑师葛兰杜关系很好,他们得到葛兰杜的通知,不久要来一位画师,给大画家施奈尔刚绘完的壁画的边缘加绘一些花草图案。施奈尔推荐的画师,就是和弥斯蒂格里同来的那个旅客。因此,两天以来,莫罗太太一直处在临战状态,可以说是引颈相望。一个艺术家在几个星期之内都要和她同席,当然会要增加开销。施奈尔和夫人住在公馆里的时候,伯爵有过吩咐,要把他们当作伯爵大人一样款待。

葛兰杜是和莫罗夫妇同席用餐的,他对这位大艺术家表现得如此崇敬,结果总管也罢,他的妻子也罢,对大画家都不敢随随便便,不拘礼节。加上当地的贵族阔佬,个个大摆宴席,争先恐后邀请施奈尔夫妇赏光,因此,莫罗太太对于座上客中有位画家,也非常引以为荣,就在地方上大吹大擂,把她所等待的画师,说成是一个能和施奈尔分庭抗礼的大艺术家,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价。

这位漂亮的总管太太在头两天已经换过两次新装,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不要以为她就只有这两手,既然明知星期六艺术家要来吃晚饭,她怎么会不留一手花样翻新的高招呢?

所以她就穿上古铜色的半统皮靴和苏格兰细纱袜,一件细条子的粉红长裙,腰间束一条有金扣的粉红雕花皮腰带,颈上挂一个小小的金质十字架,赤裸的胳膊上戴着丝绒花饰(德·赛里齐夫人也是这样袒露出她美丽的双臂的),这样一来,莫罗太太看起来就象是一位巴黎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了。她还戴上一顶漂亮的意大利草帽,帽子上装饰着一束纳蒂埃花店买来的玫瑰,帽缘下露出珠帘似的金黄鬈发。她吩咐厨房做一顿精致的晚餐,再看了一遍房间里的陈设,然后装作散步似的走到大院的花坛前面,在马车经过的时候,恰好象堡邸主妇似的亭亭玉立在那里,头上还撑一把小巧玲珑的阳伞,阳伞也是粉红色的,里面衬了白绸,边上还有流苏。一见皮埃罗坦把弥斯蒂格里的千奇百怪的包裹搬进公馆的门房,而没有看到一个旅客露面,艾斯黛尔失望而归,懊悔她又白白地打扮了一番。象大多数存心打扮得象过节的人一样,她也闲得无聊,只好待在客厅里捱时间,等待丽山班车。班车虽然是下午一点钟才从巴黎出发,却只比皮埃罗坦晚一个钟头就经过这里。于是她又折回家去,却不知那两位艺术家此刻正在郑重其事地梳洗打扮哩。原来那位年轻的画师和弥斯蒂格里向园丁打听过情况,听到园丁对漂亮的莫罗太太赞不绝口,两个人都觉得必须好好化化妆(这是画室里的术语),就穿起他们最高级的服装来,准备去总管家登门拜访。带他们去的是莫罗的大儿子雅克,他是个胆大包天的孩子,穿着英国式漂亮的翻领上衣,放假期间住在他母亲当家作主的领地上,真是如鱼得水。

“妈妈,”他说,“施奈尔先生介绍的两位艺术家来了。”

客人意外的光临使莫罗太太格外高兴,她站起来,叫儿子给客人把椅子挪上前,就开始卖弄风骚了。

“妈妈,小于松也来了,和爸爸在一起,”孩子在母亲耳边又说了一句,“我去给你把他带来……”

“别忙,你们先一起玩玩吧,”他的母亲说。

仅从别忙这两个字,两个艺术家就看透了他们同车来的小旅伴是个微不足道的客人,这里面还透露出一个后母对继子的厌恶情绪。的确,莫罗太太结婚已经十七年,不会不知道总管对克拉帕尔太太和小于松的一片深情,她对这母子二人恨得如此露骨,连总管以前都不敢贸然把奥斯卡叫到普雷勒来。

“我的丈夫和我,”她对两位艺术家开口说,“我们是你们二位的东道主。我们很喜欢艺术,尤其喜欢艺术家,”她故作献媚的姿态,接着说道,“因此,请你们在这里不必客气。在乡下,你们二位知道,大家都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惯了的,否则,那就太没有意思了。我们曾经招待过施奈尔先生……”

弥斯蒂格里调皮地瞧瞧他的同伴。

“你们当然认识他罗?”艾斯黛尔停了一下,接着说道。

“谁不认得他呢,夫人!”画师答道。

“他是个吓吓有名①的大人物,”弥斯蒂格里接口说。

①应该是“赫赫有名”,弥斯蒂格里故意说成“吓吓有名”。

“葛兰杜先生提到过您的大名,”莫罗太太道,“可是我……”

“约瑟夫·勃里杜,”画师答道,他急于弄清楚他在和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打交道。

弥斯蒂格里对漂亮的总管太太说起话来以东道主自居的口气,心里开始起了反感;但是他和勃里杜都在等着看一个泄漏天机的姿式,等着听一句暴露本来面目的言语,就是那种狗嘴里装象牙似的不伦不类的字眼。画家对可笑的人物是天生的冷眼旁观者,他们一见可笑的形象,立刻抓住不放,把它当作画笔的饲料。这两个艺术家头一眼就看见了艾斯黛尔的粗手大脚,原来她是圣洛附近的农家姑娘;然后,她一不小心又漏出了一两句女仆的口头禅,遣词造句,也和高雅的服装不太相称,于是画师和他的学徒马上抓住了狐狸尾巴;他们只递了个眼色,就彼此心照不宣,假装正正经经地和艾斯黛尔谈起话来,这样,他们可以称心如意地在这里住些日子。

“您喜欢艺术,夫人,说不定您自己对艺术也很有修养吧?”约瑟夫·勃里杜说道。

“不。我受的教育虽然还不算太差,但到底是商业性的;不过我对艺术的感情非常深厚细致,连施奈尔先生画完一张画,都要我去提提意见呢。”

“就象莫里哀请拉福蕾提意见一样,”弥斯蒂格里说。

莫罗太太不知道拉福蕾是个女仆,竟然欠身答谢,这暴露了她的无知,简直把挖苦当作恭维了。

“他怎么没有提出给您描一描?”勃里杜说道,“画家看见美人,总是馋得神魂颠倒的啊!”

“‘咬一咬,①’这是什么意思?”莫罗太太好象一个受到冒犯的女王,怒形于色地质问道。

①法语Croquer本意是嚼、咬,但也作“素描”解,莫罗夫人不懂绘画,因而误解。

“这是画室里用的字眼,我们勾个头像,就说是画一幅素描,”弥斯蒂格里委婉地解释道,“我们只画美人的头像,因此俗话说:恨不得一口把美人儿咽下去!意思就是她美得可以入画。”

“原来这个字眼还有来历!”她说道,并且卖弄风情地向弥斯蒂格里飞了一个媚眼。

“我的学生莱翁·德·洛拉先生,”勃里杜说,“画起像来真是惟妙惟肖。美丽的夫人,如果趁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他能够给您留个纪念,画下您令人神魂颠倒的头像来,那真是他莫大的幸福了。”

约瑟夫·勃里杜对弥斯蒂格里使了一个眼色,仿佛是说:“好啦,再进一步吧!她已经有点意思了,这个女人。”看见这个眼色,莱翁·德·洛拉溜到长沙发上,挨到艾斯黛尔身边,握住她的一只手,她也就顺水推舟,让他握着。

“啊!为了给您丈夫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夫人,如果您愿意让我偷偷地画上几次,那我一定使出平生的本领,画出超人的杰作来。您是多么美丽,多么娇艳,多么令人倾倒!……有您这样的模特儿,一个没有才能的画家也会变成天才!您的眼睛里有取之不尽的……”

“我们还要把您亲爱的孩子们画进装饰图案里,”约瑟夫打断弥斯蒂格里的话头说。

“那还不如画在我的客厅里呢,不过,那是不是不太合适?”她用卖弄风情的神气瞧着勃里杜说。

“夫人,美人是画家崇拜的无冕之王,我们对她无不唯命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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