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而且是独生子,继父又是一年只赚一千二百法郎的穷职员,管他管得挺严,母亲却爱他如命,为他不惜吃苦受罪。一个这样的孩子,看到一个二十二岁的阔绰青年,怎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怎能不羡慕他波兰式的、有绣花绲边和绸缎里子的长上衣,仿开司米的毛背心,还有那用一个趣味低劣的圆环扣在胸前的领带?社会上哪个阶层的人没有这种眼睛朝上看的小毛病?就是天生的圣人也得服从这种天性。日内瓦的天才卢梭不也羡慕过旺图尔和巴克勒①吗?不过奥斯卡的小毛病却发展成了大错误,他感到自己丢了脸,他怨恨他同路的伙伴,并且心里暗暗起了一个念头,他也要向他的旅伴露一手,表明他并不低人一等。
那两个漂亮小伙子老是走来走去,从大门口走到马房,又从马房走到大门口,一直走到街上;他们转回头的时候,老是瞧着缩在车子角落里的奥斯卡。奥斯卡相信他们的讪笑和自己有关,就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开始哼起一支自由派喜欢唱的流行歌曲结尾的迭句:“这点要怪伏尔泰,那点却要怪卢梭。”②他想这样大约会使人家把他当作一个诉讼代理人的小帮办。
①旺图尔是卢梭爱慕的音乐师;巴克勒是卢梭十九岁时形影不离的旅伴。见卢梭《忏悔录》第三卷第一章。
②当时教会反对伏尔泰和卢梭,把社会上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过错,都推到他们身上,于是自由派就编了一些讽刺歌曲,如:“隆泰尔出了个丑八怪,这点要怪伏尔泰;帕莱佐出了个蠢家伙,那点却要怪卢梭。”
“咳,他说不定是歌剧院合唱队的,”亚摩里说。
可怜的奥斯卡气得跳了起来,拿起那条做座位靠背的横档对皮埃罗坦说: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开车呀?”
“马上就开,”马车夫回答,他手里拿着马鞭,眼睛却瞧着昂吉安街。
这时场面更加热闹,因为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真正的顽童,后面还跟着一个搬运夫,用一根皮带拖着一辆小车。这个年轻人悄声地对皮埃罗坦说了几句话,皮埃罗坦点点头,就把他车行的搬运夫叫来。搬运夫跑来帮着把小车上的行李卸下,小车上除了两口大箱子之外,还有几个木桶,几把大刷子,几个奇形怪状的大箱子,数不清的大包小包,以及其他用具。两个新来的旅客中,更年轻的那个一下就爬上了马车的顶层,眼明手快地把这些用具搬上去摆好。可怜的奥斯卡这时正笑眯眯地瞧着站岗似的在街道对面为他送行的母亲,竟没有分心来看一看这些用品,要不然,它们会泄漏天机,说明这两个新旅伴是干哪个行当的。那个顽童大约十六岁,穿一件灰色罩衫,腰间扎一根漆皮带。他的鸭舌帽与众不同地歪戴在头上,露出一头乱蓬蓬的、非常别致地一直披到肩头的黑色鬈发,显示了他开朗的性格。他那黑色的闪光缎领带在他洁白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黑线,使他灰色的眼睛显得特别灵活。他那涨红了的、富有生气的褐色脸孔,他那相当厚的嘴唇,招风的耳朵,翘起的鼻子,几乎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显示了费加罗的讽刺精神和年轻人的无忧无虑;同样,他那活泼的姿态,含讥带讽的眼神,说明他从小就得干活谋生,智力已有相当的发展。这个孩子仿佛已经有自己的是非观念,艺术或者职业已经使他成熟,根本不把衣着问题放在心上。他瞧着他没有擦亮的皮靴,显得漠不关心,又在他的粗布裤子上寻找污点,但与其说是要把污点擦掉,不如说是要看看它的效果。
“我身上的色调很美呀!”他抖抖身上的尘土,对他的同伴说。
他同伴的眼神流露出师傅对徒弟的尊严,稍有阅历的眼睛都可以看出:这孩子是个快活的学画的艺徒,用画室里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小画匠。
“放规矩点,弥斯蒂格里①!”师傅用绰号叫他,这个绰号当然是画室里的伙伴给他安上的。
①“弥斯蒂格里”的意思是“小灰猫”。
他的师傅是个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一头浓密的黑发乱得出奇;不过这一头乱发对于他的大脑袋,倒是个不可缺少的衬托,他宽阔的脑门也显示了早熟的智慧。他那五官不端正的面孔太奇特,不能说是难看,但是凹了下去,仿佛这古怪的年轻人得了慢性病,或者穷得缺乏营养——这也是一种可怕的慢性病;再不然,就是他近来有什么难以忘却的伤心事。他的衣着和弥斯蒂格里的差不多,只是大小不同。
他穿一件蹩脚的、美洲绿的旧上衣,不过洗刷得还干净。一件黑背心和上衣一样,钮扣一直扣到颈下,只稍微露出一点围着脖子的红绸巾。一条和上衣一样旧的黑裤子,松松地绕着他的瘦腿,飘飘荡荡。最后还有一双沾满污泥的靴子,说明他是走了远路来的。这个艺术家敏锐地打量了一下银狮旅馆的内部,它的马房,各式各样的窗口,还有其他细微的部分。他瞧瞧弥斯蒂格里,他的学徒也学他的样子,讥讽地瞧了旅馆一眼。
“真美!”弥斯蒂格里说。
“是的,真美,”他的师傅跟着说。
“我们还是来得太早了,”弥斯蒂格里说,“能不能去随便找点东西吃吃?我的肚子也和大自然一样,它最不乐意空着。”
“我们能去喝杯咖啡吗?”他的师傅语气柔和地问皮埃罗坦。
“不要去太久了,”皮埃罗坦说。
“好!我们可以去个一刻钟,”弥斯蒂格里说,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露出巴黎画室里的小徒弟生来善于察言观色的本领。
这两个旅客走了。那时,旅馆厨房里的钟敲了九点。乔治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皮埃罗坦了。
“咳!伙计,人家降格来坐你这样的破轱辘车,”他用手杖敲敲车轮子说,“你至少也得按时开车才象个样子呀。真见鬼!坐这种车子可不是开心的事。要不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坐你这样的车子谁不害怕摔断自己的骨头呢!再说,你耽误了我们这么多时间,你这匹叫做红脸的瘦马怎么也捞不回来啊!”
“趁这两位旅客去喝咖啡的时候,我再给你们套上小鹿好了,”皮埃罗坦答复说,“去吧,你,”他对搬运夫说,“你去看看莱杰老爹是不是坐我的车走……”
“这个莱杰老爹在哪里呀?”乔治问道。
“就在对面,五十号门牌,他没有买到丽山的车票,”皮埃罗坦对搬运夫说,却不回答乔治,就找小鹿去了。
乔治和他的朋友握手告别之后,就上了马车。他摆出一副要人的架势,把一个大公事包放在坐垫底下。他坐在奥斯卡对面的角落里。
“这个莱杰老爹真麻烦,”他说。
“他总不能霸占我们的位子啊,我的位子是一号,”奥斯卡回嘴说。
“我是二号,”乔治接着说。
皮埃罗坦牵着小鹿出来的时候,搬运夫也拖着一个至少有一百二十公斤重的大胖子来了。莱杰老爹是个大肚子、宽背脊的农夫,头发上扑了粉,身穿蓝帆布上衣。他的白色护腿套一直套到膝盖,把用银扣子扣紧的条纹绒裤也套在里面。
他的打着铁钉的皮鞋每只至少有两斤①重。最后,他手里还拿着一根带红色的、发亮的粗柄硬木棍子,棍子是用一根小皮带套在手腕上的。
“您就是莱杰老爹吗②?”这农夫正要把一只脚踩上踏板的时候,乔治一本正经地问道。
①法国古斤,按巴黎的标准,每斤相当于今490克。
②法语“莱杰”(Léger)是身轻如燕的意思,乔治故意来取笑他。
“不敢当,您有什么吩咐?”农夫说,同时伸起那张很象路易十八的脸孔。在他胖乎乎的红光满面的两颊中间,耸起一个大鼻子,这个鼻子随便长在另外哪张脸上,都会显得太大。他笑眯眯的眼睛,给周围的肉团子挤成了一条线。
“喂,帮帮忙吧,伙计,”他对皮埃罗坦说。
马车夫和搬运夫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农夫抬上车,乔治还在旁边打气:“加把劲呀!啊嘿!抬呀!”
“啊!我的路程不远,到了‘地窖’①,我就不再往前走了。”农夫用玩笑来回答别人的玩笑。
①“地窖”本是马车要经过的一站名,法语又作“墓穴”解,此处语意双关。
在法国,大家都懂得开玩笑。
“坐里边去吧,”皮埃罗坦说,“里边一共要坐六位。”
“你还有一匹马呢?”乔治问道,“难道它也和驿车的第三匹马一样是不存在的吗?”
“瞧,少老板,”皮埃罗坦用手指着一匹不用人牵就自己走过来的小牝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