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罗坦猜不到莫罗对这个女人的深厚感情,也看不出这个女人对她在一七九七年曾经保护过、后来成了她唯一朋友的莫罗的感情,所以不肯把他猜测到的莫罗所面临的危险,过早地泄露给她。仆人那句厉害的话:“我们照顾自己还忙不过来呢!”,还有服从长官的观念,又回到了马车夫的心头。何况这时皮埃罗坦感到心里千头万绪,正如一千法郎里有好多个五法郎的钱币一样。一次七法里的旅行,在这个可怜的母亲心目中,当然是一次长途跋涉,因为在她娴雅的一生中,是很少走出城关一步的。皮埃罗坦不断重复说:“好吧,太太!——是的,太太!”这也足以说明马车夫是多么想摆脱这些显然罗嗦而又无益的叮嘱了。
“请您把包袱放好,万一变天的话,也不至于淋湿。”
“我有防雨布哩,”皮埃罗坦说,“再说,太太,您瞧,我们装行李是多么小心啊。”
“奥斯卡,不要在那里待半个月以上,不管人家怎样恳切地留你,”克拉帕尔太太又回过头来对儿子说,“不管你做什么事,你都不会讨莫罗太太喜欢的;再说,你到九月底也该回来了。要知道,我们还得到美城区你姑父卡陶那儿去呢。”
“是的,妈妈。”
“最要紧的是,”她低声对他说,“千万不要提什么仆人不仆人……时刻都要想到莫罗太太当过女仆……”
“是的,妈妈。”
奥斯卡象所有特别爱面子的青年人一样,看见自己在银狮旅馆门口这样听教训,显得很不耐烦。
“好吧,再见,妈妈;我们要走了,马已经套好了。”
这位母亲忘记了她是在圣德尼城关的大街上,居然搂住奥斯卡就亲吻,并且从提篮里拿出一块好看的小面包来,对他说道:
“咳,你几乎忘了你的小面包和巧克力啦!孩子,我再对你说一遍,千万不要在路上的饭店里吃东西,那里随便什么都卖得比外面贵十倍。”
奥斯卡看见母亲把小面包和巧克力塞进他的衣袋,真恨不得能离她远远的。但是这个情景却偏偏给两个年轻人看在眼里,他们比这个中学毕业生大几岁,衣服也穿得讲究些,又没有母亲来送行。他们的举动、打扮、派头,都说明他们已经自立了,这正是一个还受母亲管束的孩子求之不得的。在奥斯卡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简直是身在天堂。
“乳臭未干的孩子在叫妈妈呢!”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当中的一个笑着说。
这句话传到奥斯卡的耳朵里,使他打定主意,非常不耐烦地嚷了一声:“再见,母亲!”
应该承认,克拉帕尔太太说话的声音太高了一点,仿佛要让过路的人都知道她多么疼爱儿子似的。
“你怎么啦,奥斯卡?”这个可怜的母亲有点伤心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显出严厉的神色说,以为自己能够(这是所有惯坏了孩子的母亲的通病)叫儿子不得不敬重她。
“你听我说,奥斯卡,”她立刻又换成温和的声调说,“你喜欢随便说话,不管你知道的也好,不知道的也好,你都喜欢乱说,这是年轻人愚蠢的自负;我要对你再说一遍,记住祸从口出,不要随便开口。你还没有见过世面,我的好宝贝,哪里能识别你碰到的那些人,因此,千万不要在公共马车上瞎说一通,那会出乱子的。再说,在公共马车上,有教养的人是不随便乱说话的。”
那两个年轻人大约已经走到了旅馆尽里头,转过身来,旅馆大门下面又响起他们穿着马靴走路的声音;他们可能听见了母亲对儿子的训戒;因此,奥斯卡感到面子攸关,不能不甩掉他的母亲,他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大胆的办法。
“妈妈,”他说,“你站在这里两面都有风,当心你会受凉发烧的;再说,我也要上车了。”
孩子的话打动了母亲的心,她又搂住他亲吻,仿佛他要出远门一样,并且一直把他送上马车,眼睛里还含着泪水。
“不要忘了给仆人五个法郎的赏钱,”她说,“这半个月至少要给我写三封信!要规规矩矩,记住我的嘱咐。你带的衣服够换洗的了,用不着给人家洗。总而言之,要记住莫罗先生的好心好意,要象对待父亲一样听他的话,他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奥斯卡上车的时候,因为裤脚忽然往上一提,露出了他的蓝色长袜,又因为长上衣的下摆掀开了,露出了他裤子上的新补钉。这些小户人家不体面的迹象,一点也逃不过那两个年轻人的眼睛,他们相视一笑,这对奥斯卡的自尊心又造成一道新的伤痕。
“奥斯卡定的是一号座位,”母亲对皮埃罗坦说道。“坐到尽里头去吧,”她接着又对奥斯卡说,眼睛温柔地望着他,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啊!奥斯卡多么惋惜:苦难和忧伤使他的母亲不再象从前那么美丽,贫穷和克己又使她穿不起好衣裳!那两个年轻人里面有一个穿着带马刺的长统靴,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另外那个年轻人,要他看奥斯卡的母亲,另外那个撩了撩嘴唇上边的小胡子,意思好象是说:“身段还不错!”
“怎样才能甩掉我的母亲呢?”奥斯卡心里在嘀咕,脸上也露出着急的神气。
“你怎么啦?”克拉帕尔太太问他。
奥斯卡假装没有听见,这个没有良心的小畜生!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克拉帕尔太太也未免太不知趣,但是,感情太专一就不会为别人着想了!
“乔治,你喜欢同小孩子一道旅行吗?”一个年轻人问他的朋友。
“喜欢的,如果他们都断了奶,如果他们都叫奥斯卡,如果他们都带了巧克力糖的话,我亲爱的亚摩里。”
这几句话说得不高不低,让奥斯卡爱听就听,不爱听也行;不过奥斯卡的举止却让乔治看出,一路之上,他可以拿这个孩子开玩笑开到什么程度。奥斯卡真愿没有听见。他东张西望,看看象梦魇一样压在他心上的母亲是不是还在那儿。
他晓得她太疼他了,不肯这么干脆离开他的。他不由自主地把他旅伴的穿着和他自己的作了比较,并且感到多半是他母亲的打扮成了那两个年轻人的笑柄。
“要是他们能够走开就好了,这两个家伙!”他心里想。
可惜!亚摩里只用手杖轻轻敲了一下马车的轮子,对乔治说:
“你信得过这老马破车吗?”
“有什么法子呢!”乔治无可奈何地说。
奥斯卡叹了一口气,看到乔治骑士派头十足,歪戴着帽子,有意得出一头漂亮的金色鬈发,而他自己的黑发却按照继父的意思,推成士兵式的平头。这个爱虚荣的孩子长着圆鼓鼓的脸颊,脸色非常健康;而他旅伴的面孔却俊秀、瘦长,色泽苍白,不过天庭倒还饱满,一件仿开司米的毛背心紧紧裹住他的胸脯。奥斯卡一方面羡慕他深灰色的紧身裤,带有胸饰的卡腰上衣,同时也觉得这个传奇式的陌生人似乎生来高人一等,所以盛气凌人,就象一个丑媳妇见到美人儿,总会怪她锋芒外露一样。他长统靴的铁后跟走起路来太响,仿佛一直钻进奥斯卡的心里。总而言之,奥斯卡穿着也许是他家里做的、用他继父的旧衣服改成的服装,感到局促不安的程度,正和那个令人倾倒的青年穿着合身的衣服,感到自由自在的程度不相上下。
“这小子钱包里至少也该有十来个法郎吧,”奥斯卡心里想。
那年轻人转过身来。奥斯卡一眼看见他颈脖上挂着一条金链子,链子那头当然是一只金表了,于是在奥斯卡眼中,这陌生人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
从一八一五年起,奥斯卡就生活在樱桃园街。每逢节假日,总由他继父到学校去接他,再把他送回去。从他进入青年时代以来,除了他母亲这个穷困的家庭之外,他没有见过别的地方可以进行比较。按照莫罗的意见,他受着严格的管教,不常看戏,最多也只能去昂必居喜剧院。到了剧场,一个孩子除了看戏之外,即使他能分心看看剧场,也看不到什么高雅的格调。他的继父按照帝国时代的风习,还把挂表放在裤腰间的表袋里,让一根粗粗的金链子挂在肚皮上,表链的另一头系着一束希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几个印章,一把圆形的扁头钥匙,钥匙头上镶嵌着一幅风景画。奥斯卡一直把这件过时的装饰品当作好得不能再好的东西。这时,看见人家漫不经心地摆出一副这样高雅的派头,他就不禁头晕目眩了。那年轻人故意摆弄他的精工细制的手套,而且似乎想叫奥斯卡眼花缭乱,又潇洒地挥舞起一根雅致的金柄手杖。奥斯卡已经到了青春时期的最后阶段,到了这个年龄,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使他喜不自胜,或者悲不可言;他宁愿咬紧牙关吃苦,也不愿衣服穿得惹人笑话;他爱面子,并不是想在生活中干出一番事业,而是要在琐事上,在穿着上出出风头,装作大人。于是他就爱说大话,越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越要吹得天花乱坠;不过,人们虽然妒忌一个衣冠楚楚的草包,却也会羡慕有才能的人,崇拜天才。这些缺点如果根源不是在心灵里,那只可以归咎于血气方刚,头脑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