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旅馆的女仆给吉讷弗拉提来几只箱子,里面有布匹、衣服,年轻主妇持家的用品一应俱全;从这次馈赠中,她看出一个母亲有先见之明的好心,在一件件翻看这些礼物的时候,她找到一只钱袋,男爵夫人在里面放上了属于她女儿的一笔钱,还加上她自己的私蓄。钱里夹着一封信,母亲在信上给女儿出谋划策,说是放弃这倒霉的结婚计划,现在还为时未晚。信上说,为了使吉讷弗拉得到这微薄的接济,天知道要多么小心谨慎;她恳求吉讷弗拉,如果她以后撒手不管,千万不要误以为她心肠太硬,她只怕是爱莫能助了。她祝福吉讷弗拉,如果她坚持要结婚,她祝愿她在这招灾惹祸的婚姻中得到幸福,并叫她放心,她心里只有她这个宝贝女儿。就在这儿,眼泪使信上的几个字都漫漶了。
“噢,妈妈!”吉讷弗拉感动得喊出声来。她真想投到母亲膝下,端详着她,呼吸到家里令人身心舒畅的空气。吕依吉进来的当儿,她已经要冲出去了;她瞧着他,血亲间的柔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眼泪也干了,她感到无力抛却这个身世不幸、情意绵绵的小伙子。她是这个高尚的人的唯一希望,她爱着他,却又要抛弃他,……这种行为不啻是一种背叛,年轻的心灵是断然作不出的。吉讷弗拉心胸博大,她把自己的痛苦埋入了心灵深处。
结婚的一天终于到了。吉讷弗拉四顾无人。吕依吉乘她穿戴的工夫,找签署结婚证书的证婚人去了。这些证婚人都是正直的人。有一个是以前的轻骑兵中士,在军队里曾受过吕依吉的恩惠,那在正派人心中是永远不会磨灭的;他以出租马车为业,拥有几辆车。另一个是泥瓦业承包商,新婚夫妇要搬过去的那间新居,房东就是他。他们两个都有一个朋友陪着,然后四个人同吕依吉一道回来接新娘。这几位证婚人看不惯社会上那一套虚文浮礼,也不曾把给吕依吉帮忙看成非同小可有事情,他们穿着干净,并不奢华,从他们身上丝毫看不到婚礼行列那种欢乐的气氛。
吉讷弗拉为了同自己的财产相称,也打扮得非常俭朴;但她天生丽质,加之气派这样高贵,举止这样庄重,几位证婚人一看到她,什么话都咽下去了,只觉应该恭维她才是;他们恭恭敬敬地向她致意,她也欠身作答;他们一声不响地瞧着她,惟有赞美而已。这种矜持在他们中间投下冰冷的气氛。
只有在相互平等的人们当中才会爆发出欢乐。这也是凑巧:这对未婚夫妇的周围,一切都是这样阴郁、沉重,丝毫反映不出他俩的幸福。
教堂和区政府离旅馆不远。两个科西嘉人,后面跟着法律规定的四个证婚人,为着简单从事,摆脱社会生活中这一场面的繁文缛节,他们便安步当车。
在区政府的院子里,他们看到一溜车马,说明陪送的人很多。他们登上台阶,来到一个大厅,在那里有两对新婚夫妇,他们的幸福都指定在这一天,正不耐烦地等待着区长的到来。
吉讷弗拉挨着吕依吉坐在一条长凳的边上,几个证婚人伫立着,没有坐的地方。
两个新娘,穿戴得花团锦簇,一身白纱婚服,系满丝带,缀满花边、珠宝,戴着桔花编成的花环,亮晶晶的蓓蕾在面纱下颤动着;她们周围簇拥着欢天喜地的亲人,两人的母亲也在作陪,两个新娘既心满意足又惴惴不安地望着她们;人人的眼里都映照出新嫁娘的幸福,每张脸都仿佛在向她俩表示祝愿。父亲们,证人们,兄弟们,姐妹们,来来往往,有如一群蜜蜂在落日的余辉中飞舞。每个人都似乎懂得这一短暂时刻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心灵有一刻要处在往昔的夙愿和未来的许诺这两种希望之间。
看到这种场面,吉讷弗拉感到心房在膨胀,她挟紧吕依吉的臂膀,他对她望了一眼。泪水在年轻的科西嘉人的眼里滚动着,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懂得吉讷弗拉为他所牺牲的一切。这宝贵的眼泪使少女忘却了她是个弃儿。爱情在两个情侣之间倾泻着光辉的宝藏,他们在这喧闹的场合只看到自己:他俩独处在这人群中,正如在生活中那样。他们的证婚人对仪式不感兴趣,安然地谈论着生意。
“荞麦价格十分昂贵。”那位中士对泥瓦业承包商说。
“按比例,它还不象石灰那样贵。”承包商回答。
他们绕着大厅走了一圈。
“这儿真耗时间!”泥瓦业承包商一面嚷着,一面把一只银质大怀表放进衣袋。
吕依吉和吉讷弗拉彼此紧靠着,仿佛要变成一个人似的。
他俩被同样的感情联结在一起,一样的气色,一样的抑郁和沉默,面前是两场叽叽喳喳的婚礼,闹闹嚷嚷的四家人,钻石和鲜花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的快乐不过转瞬即逝;但对处在这一场面中的他俩,一个诗人是会赞赏不已的。这些喧嚣的、光怪陆离的人群流露在外的一切快乐,吕依吉和吉讷弗拉都埋藏在心底里。一边是欢乐的大吵大嚷;另一边是愉悦的灵魂细腻的沉默;一是地,一是天。但颤抖着的吉讷弗拉还不能完全摆脱妇女的弱点。她象意大利女子那样迷信,试图从眼前这一对比中看到一个预兆,内心深处保持着一种恐惧感,如同她的爱情一样不可克服。
突然,一个穿制服的办事员推开双扇门,大家静了下来,他的声音象吠声一样回响着,叫着吕依吉·达·波尔塔先生和吉讷弗拉·迪·皮永博小姐的名字。这对未婚夫妇一时有点茫然失措。皮永博这个名字的声望引起了注意,在场的人本想看到豪华的婚礼场面。吉讷弗拉站了起来,因倨傲面睨视着的双眼使全场的人都肃然起敬,她让吕依吉挽着胳臂,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去,后面跟随着证婚人。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大家都交头接耳,这使吉讷弗拉意识到,人们在询问她双亲缺席的原因:父亲的诅咒看来仍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等一下亲人,”区长对那个马上要宣读结婚证书的职员说。
“父母表示反对。”秘书淡漠无情地回答。
“双方都这样?”区长又问。
“新郎是孤儿。”
“证婚人在哪儿?”
“在这儿。”秘书回答,一面指着那四个伫立不动,一言不发,抱着手臂,宛如雕像一般的证婚人。
“有没有抗议书?”区长问。
“有效证书手续都办妥了。”那职员回答,一面站起身把结婚证书所附的文件递给官员。
按照程序进行的这一问一答有点毫不容情,寥寥数语就包含着整篇故事。波尔塔家和皮永博家的世仇,惊心动魄的激情,都一一写在身分证的一页上,好比墓石上的几行字,有时甚至是一个词:罗伯斯比尔或者拿破仑,就刻写了一个民族的编年史。
吉讷弗拉颠抖着。她就象那只飞越重洋、只有挪亚方舟供它歇脚的鸽子,只能把目光停歇在吕依吉的眼里,因为她周围的一切都忧郁而冰冷。区长的神情透着不赞同和严厉,他的办事员带着恶意的好奇望着这对夫妇,连一点儿喜庆的气氛都没有。正如人类生活一样,万事万物去掉了附属部分,从思维上来说虽然非常博大,但本身却很简单。这对夫妇回答了几句询问,区长喃喃地说了几句,他俩在登记簿上签了名,于是吕依吉和吉讷弗拉便算结合了。两个年轻的科西嘉人的结合,有着天才手笔写在《罗密欧与朱丽叶》①中的诗情画意;他俩穿过两道人墙,这群快乐的亲戚没有一个是他俩的亲人,这宗看来凄凄惨惨的婚事让这些人等得几乎不耐烦了。少女走到区政府的院子,站在天穹之下,从她胸臆中发出一声叹息。
①《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
“噢!终生的体贴照料、坚贞不渝的爱情,够不够报答我的吉讷弗拉的勇气和温存?”吕依吉对她说。
听到这句含着幸福的泪花说出的话,新娘忘却了内心的辛酸;她本来因为当众索取家庭拒绝同意的幸福而痛苦万分。
“别人干嘛硬要夹在我们中间?”她稚气地说,逗得吕依吉乐了。
快乐使这对新婚夫妇变得身轻如燕。她俩看不见天,看不见地,也看不见房屋,好象长上了翅膀那样,一直飞往教堂。他俩来到一个幽暗的小礼拜堂,在一个朴素的祭坛前,一个年老的教士为他们的结合举行了仪式。象在区政府里一样,他们被举行那两场婚礼的人们包围着,缤纷的色彩折磨着他们。教堂里挤满了亲戚朋友,萦回着马车、教堂执事、守门人和教士的嘈杂声。一个个祭坛都闪耀着教门里的奢华,装饰圣母雕像的桔花花环看来是新编的。到处是鲜花、香气,闪烁的蜡烛,绣金线的丝绒靠垫。上帝好象也参与了这一天的欢乐。那闪闪发光的柔软的白缎披带,对有些人来说是轻盈的,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却象铅块般沉重;教士正要把这个永恒结合的象征物举到吕依吉和吉讷弗拉的头上时,却找不到完成这个快乐的祝愿的两个小男孩,只得让两个证婚人来代替。教士匆匆地教导新婚夫妇如何对待生活中的坎坷与责任,说有朝一日他们也要拿这些话来教育自己的子女;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对吉讷弗拉双亲的缺席作了旁敲侧击的责备;随后,他在上帝面前结合了他俩,正如区长在法律面前结合他俩一样,他做完弥撒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