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上帝降福于他们!”韦尼奥在教堂的门廊下对泥瓦业承包商说。“从来还没有过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个姑娘的父母难道有毛病不成。我还没有见过比路易上校更勇敢的战士!要是人人的行动都象他一样,那么皇帝一定还会在位。”

老兵的祝福,这一天他们得到的仅有的一次祝福,象药膏一样敷在吉讷弗拉的心上。

他们握过手后就分别了,吕依吉真诚地向房东致谢。

“再见,朋友,”吕依吉对中士说,“谢谢你。”

“甘愿为你效劳,上校。灵魂、肉体、马匹和车辆,我的一切都属于你。”

“他多爱你呀!”吉讷弗拉说。

吕依吉径直把新娘带往新居,一会儿他们就来到那套俭朴的房间,门一关上,吕依吉就把妻子抱在怀里,嚷着说:

“噢!我的吉讷弗拉!现在你属于我了,这儿才是我们真正过节的地方。”他接着又说:“这儿,一切都对我们微笑。”

他俩一起在新居的三个房间里转了一圈。进门那间用作客厅和饭厅。右首那间是卧室,左首是一间大工作室,吕依吉给他的爱妻安排好了,里面放着她的画架、颜料盒、石膏像、模型、木头躯体模具、画幅、画夹,总而言之,艺术家的全部家什。

“以后我就在这儿工作啦。”她稚气地说。她对着糊壁纸和家具看了又看,不时回身感谢吕依吉,因为这小小的隐居所居然还有点豪华的东西:一只书柜放着吉讷弗拉喜爱的书籍,尽里头放着一架钢琴。她坐在一张沙发榻上,把吕依吉拉到身边,捏紧他的手,声气柔和地说:

“你的趣味很高雅。”

“你的话让我高兴死了。”他说。

“让我们样样都看一看。”吉讷弗拉提议,吕依吉布置这套房间时一直不让她知道秘密。

他俩于是走向新房,新房象处女一样洁白鲜艳。

“噢!走呀。”吕依吉笑着说。

“我想样样都看一看。”

当然,一切都听吉讷弗拉的。她察看了家具,象古董商察看一枚纪念章那样津津有味、细致无遗,她抚摸着丝织品,怀着新嫁娘摊开新郎给她的珍珠宝贝时那种率真的满足心情,全部浏览了一遍。

“我们一开始就得破产。”她半是快乐、半是忧愁地说。

“不错!欠我的那笔军饷都用在这上面了,”吕依吉回答,“我把它转让①给了一个叫羊腿子的好人。”

①这笔拖欠的军饷不是以现金,而是以可以贴现的期票的形式偿付的,故而可以出让给他人。——原编者注。

“干吗要这样?”她接口说,责备的口气中隐含着暗暗的满意,“你以为我住在草棚子里就不那么幸福了吗?”她又说:

“不过,这一切都很漂亮美观,而且是属于我们的。”

吕依吉满怀激情地端详着她,看得她垂下了眼睛,对他说:

“去看看其余的吧。”

这三个房间的上头就是顶层,有一间吕依吉专用的工作室,一间厨房和一间佣人房间。吉讷弗拉对她的小天地心满意足,虽然邻屋那堵宽阔的墙限制了她的视线,而且透进亮光的天井也很阴暗。两个恋人心里充满了欢乐,希望使未来变得那么美妙,他俩在这秘密的栖身之地,一味只愿看到迷人的图画。他俩蛰居在这幢大房子里,隐没在无垠的巴黎之中,正如蚌壳里的两颗珍珠沉没在深海之中一样:这儿对别人也许是一座监狱,而对他俩却是天堂。他俩结合的最初几天是属于爱情的。他们一时很难骤然投身于工作,还不能抵御激情的魅力。吕依吉在他妻子脚边一蹲就是好几个小时,欣赏着她的发色、前额的造型、眼睛的柔媚,那拱形的眼白纯净洁白,眼珠慢悠悠地在眼白上滑动,表达出爱情如愿以偿的幸福。吉讷弗拉抚摸着吕依吉的长发,用她的话来说,对这个小伙子的bellàfolgorante①和面部线条的细巧百看不厌;她一直被他举止的雍容大度所吸引,同样她自己举止的妩媚也始终吸引着他。他们如同孩子,任什么也能玩耍一通,任什么都会把他们引回到爱情上来,只是在沉浸于虚无缥缈的幻想时他们才停止嬉戏。吉讷弗拉唱起一支曲子,能使他俩回味爱情的各种美妙的感受。随后,他们合着步子,正如他们的灵魂结合在一起一样,跑遍了原野,在花朵里,在苍穹上,在夕阳的浓烈色彩中,处处都重新发现了他们的爱情;甚至从变幻莫测、在空中搏击的云彩之上,他们都读到这爱情。每一天都与前一天毫不雷同,他们的爱情惟其真切,才与日俱增。没有几天,他们就相互经受了考验,本能地看出,他们的心灵属于那种蕴藏无限丰富,仿佛永远能提供新的享受的心灵。无休无止的交谈,说不完的话,长时间的静默,东方式的休憩,奔放的激情,这就是纯真的爱。吕依吉和吉讷弗拉懂得了爱情包含的一切。爱情难道不就象大海一样吗?凡夫俗子浮皮潦草或者匆匆一瞥,就妄称它单调,而某些得天独厚的人却一生都在赞赏它,不断发现时时变幻的现象,感到心旷神怡。

①意大利文:出众的俊美。

但有一天,年轻夫妇预感到要走出这人间乐园了,要活下去就必须工作。吉讷弗拉有临摹古画的专长,于是她就开始摹画,并在旧货商当中找到一批主顾。吕依吉也很努力找事做;但一个青年军官,他的一切才干只限于精通战略,在巴黎却很难找到工作。有一天,由于一无成效而心灰意懒,眼见生活的重担全都落在吉讷弗拉肩上,他心中十分痛苦。终于,他想到可以利用自己的书法,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他学习妻子的榜样,百折不挠地到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公证人和律师那里找活儿。他坦率的态度、困难的处境,引起了人们深切的关心,因而他找到不少誉写的事,以致不得不找一些年轻人协助。不知不觉地,他大批承办起了誊写业务。他的誊写室的收入,和吉讷弗拉作画所得,终于使这对年轻夫妇生活不愁了,惟其是自己劳动得来的,所以颇感自豪。对他们来说,这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

光阴在忙于工作和爱情的欢乐之中飞逝而去。傍晚,辛勤工作过后,他俩幸福地重聚在吉讷弗拉的小房间里。音乐使他们消除疲劳,得到安慰。愁容从未爬上少妇的面庞,使之黯然失色,她从来不叫一声苦。对着吕依吉,她嘴角总是露出微笑,双眼炯炯放光。两人都珍惜占据他们心头的一个思想,这思想使他们在艰苦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乐趣:吉讷弗拉想着自己是为吕依吉工作,而吕依吉则想着他是为吉讷弗拉工作。

有时,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少妇想到,如果这爱情生活是在她父母跟前度过的话,那她的幸福就尽善尽美了,于是她坠入深切的惆怅之中,感受到悔恨的压力;阴惨惨的画面象皮影一样在她想象中掠过:她看到她的老父孑然一身,或者看到她母亲在夜晚哭泣,背着铁面无情的皮永博掉泪;这两个白发苍苍、抑郁寡欢的头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她只能在回想的奇异光辉下看到他们了。这种想法象预感一样纠缠着她。她送给丈夫一幅他一再想要的自画像,以此纪念结婚一周年。年轻的女艺术家还从没有创作过这样出色的画。惟妙惟肖且不说,她那光彩照人的美貌,感情的纯真,爱情的幸福,都象魔术般地再现出来。一幅杰作问世了。

他们又舒适地过了一年。他们的生活可以用这几个字来叙述:他们是幸福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一八一九年初冬,画商们婉言提出,叫吉讷弗拉画一些别的东西,不要给他们临摹画了,因为随着竞争加剧,他们卖这些临摹画不再有利可图。波尔塔太太发现,以前没有练习画风俗画,为自己赢得一点声誉,是大大失算了,于是她下决心画肖像画;但她要同一批还不如她宽裕的艺术家竞争。

不过,吕依吉和吉讷弗拉因为积蓄了一些钱,他们对未来并没有感到绝望。

这年冬末,吕依吉还一个劲儿地干活。他也有竞争者要对付:誉写价大大降低,他用不起人,只得花更多的时间工作,才能挣到同以前一样多的钱。他的妻子画好了几幅画,都不无价值;但画商连买名艺术家的作品都很勉强。吉讷弗拉廉价出售,仍然卖不出去。这对夫妇的景况有点儿不妙了;他们的心灵沉浸在幸福中,爱情的财富使他们享用不尽,而在这无穷无尽的欢乐中,贫困有如骸骨一样矗立着,他们互相隐藏自己的不安。吉讷弗拉看到她的吕依吉吃苦受累,几乎要落下泪来,因而对他百般温存。同样,吕依吉对吉讷弗拉倾吐缠绵悱恻的情意时,却忧心如焚。他们想通过感情的激发来抵消他们的不幸,而他们的话语,他们的欢乐,他们的嬉戏,都带着一种疯狂的烙印。他们对未来感到恐惧。有一种激情,它到第二天就要消失,或者被死亡所扼杀,或者被贫困所窒息;还有什么样的感情,它的力量能同这种激情的力量相比呢?他们相互谈到手头拮据时,便感到需要自欺欺人,怀着同样的热情去攫取最微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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