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吉讷弗拉本想按平日上画室的时间出门,但大门对她关闭了;可是她马上心生一计,把父亲的严厉态度告知吕依吉·波尔塔。一个不识字的女仆把吉讷弗拉写的信交到青年军官手里。一连五天,两个情人就靠这种二十岁的年轻人都会耍的鬼花招互通音信。父女俩极少说话。两人内心都有怨恨,互不相让,傲岸地、默默地受着痛苦的煎熬。他们自己也发现,把彼此联系起来的爱的纽结是多么牢固,两人都想一刀两断,然而办不到。巴托洛梅奥望着吉讷弗拉的时候,不再象从前那样,再没有一丝一毫甜蜜的意念涌现,使他严峻的面容开朗起来。少女每当瞧着她父亲的时候,总带着恶狠狠的意味,她天真无邪的额头上,常常带有责怪的神情;她沉浸在幸福的思念之中,然而有时悔恨又似乎使她双眼暗淡无光。不难看出,这一幸福既然造成了她双亲的不幸,那她就永远不会去安心享受。巴托洛梅奥也好,他女儿也好,他们固有的心地善良所导致的种种优柔寡断,都敌不过骄傲和科西嘉人特有的怨恨心。他们互相激怒,闭目不看未来。他们或许还在自诩,有朝一日,总有一方会让步的。

吉讷弗拉生日那天,她母亲看到父女这次闹翻,性质严重,正愁肠百结,一心考虑利用过生日的机会,让父女和解。

三个人都聚在巴托洛梅奥的卧房里。吉讷弗拉看到母亲脸上流露的犹豫,便猜出这番意图了,她忧郁地微笑着。这时一个仆人通报,有两个公证人由几个证人陪着进屋来了。巴托洛梅奥定睛瞧着这些人,他们的脸冷若冰霜,咄咄逼人,象这个场景的三位主人公那样炽烈的心灵,都感到难以抵挡。老人不安地转向他的女儿,在她脸上看到一丝胜利的笑容,他猜到要有灾难临头了;但他装作粗野无礼的样子,有意一动不动,一面平静地、好奇地瞧着那两个公证人。老人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来客都坐下了。

“这位先生想必是皮永博男爵先生了?”年长的那位公证人问。

巴托洛梅奥躬了躬身。公证人的头做了个轻微的动作,狡黠地瞧着少女,如同一个商务法警逮住一个债务人一样;他掏出鼻烟壶,打开来,取出一小撮烟末,一点点地吸着,一边斟酌词句,开始他的长篇讲话;他一面说,一面不时停顿一下(这是演说家的方式,下面的破折号并没有完全把这种味儿表达出来)。

“先生,”他说,“敝人是罗甘先生,令嫒皮永博小姐的公证人,我等——我的同事和敝人——到府上,——无非是秉公执法,——了结家庭纠纷,——看来——您和令嫒皮永博小姐之间——在——她——与吕依吉·波尔塔先生的婚姻问题上——起了纠葛。”

这些话说得文诌诌的,在罗甘先生看来,可能太漂亮了,对方不容易一下子明白,他便打住,一面带着经纪人所特有的表情,那种介乎谦卑和亲昵之间的态度,瞧着巴托洛梅奥。

大凡公证人,都惯于对谈话对象装出关心备至的模样,最后形成一副怪脸,可扮可收,就象他们的白色祭袍①,可穿可脱。

这副善意的假面具和他的鬼把戏,一眼就可以看穿,巴托洛梅奥不禁恼怒万分,他不得不调动全部理智,才没有把罗甘先生从窗口扔出去;连他的皱纹也带上了愤怒的表情,公证人瞧在眼里,思忖着:“我的话产生了效果。”

“不过,”他用甜蜜蜜的声音接着说,“男爵先生,此类场合,在下首先无非是着重进行调解。——如蒙俯允,请听鄙人详述。——毋庸置疑,吉讷弗拉·皮永博小姐——今日已到——法定年龄,——即令未得父母许可,——只要签订有效婚约②,即可举行婚礼。但,——通常——凡享有一定声望,——属于上流社会,——尚能保持门风之人家,——其家庭内部不和之隐情,设法不令外人知悉,实属必要。——再者,如不愿因诅咒年轻夫妇倒运而累及自身(因必然要累及自身!)——鄙人是说——通常——在此类有名望之家,——则不让此种婚约成立,——因此类婚约无异于——家庭分裂之佐证,——故而最终——只得解除。——先生,如女方欲订有效婚约证书,立意坚决,不容父亲——”他转向男爵夫人,加添说,“母亲存有令其俯首听命之希望。——则其父执意不允亦无济于事——此其一。——其次,父命在法律上亦属无效,故而大凡通达情理者,往往对子女训斥一番,然后任其自由……”

①指教皇或主教行圣礼时穿的白色祭袍。

②指成年子女未征得父母同意签订的婚约。

罗甘先生意识到,他可以照这样讲两个小时,却得不到回答,便住了嘴。看到他想劝其回心转意的人那副模样,他不由得感到异常不安。巴托洛梅奥的面容激变:条条紧锁的皱纹赋予他一种不可名状的凶狠神色,他朝公证人瞥了老虎般凶恶的一眼。男爵夫人一言不发,瑟缩在一边。吉讷弗拉镇静而坚决地等待着,她知道,公证人的声音比她的更有力量,看来她决计保持沉默。罗甘住嘴的当儿,这个场面变得异常可怕,以致那些陌生的证人都不寒而栗:说不定他们还从未碰到过这样的静默。两个公证人面面相觑,好象在互相询问,他俩站起身来,一起走到窗前。

“你以前碰到过这般模样的主顾吗?”罗甘问他的同事。

“连个闷屁也不放,”年轻的那位回答,“换了我,干脆就宣读证书。我看这老家伙不好说话,他怒气冲冲,你想同他商量,什么结果也得不到……”

罗甘先生于是拿出一张有印花的纸,宣读了预先起草的条文,板着脸问巴托洛梅奥有什么要说的。

“难道在法国,法律要取消父亲的权力吗?”科西嘉人问。

“先生……”罗甘用甜蜜的声音说。

“要从父亲身边夺走他的女儿吗?”

“先生……”

“要剥夺一个老人最后的安慰吗?”

“先生,您的女儿属于您,只是……”

“要把他杀害吗?”

“先生,能让我说完吗?”

没有什么比一个公证人在情绪冲动的场合,对他所干预惯了的事情保持镇定自若、谆谆说理的态度更有威力的了。皮永博觉得他看到的一张张脸仿佛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当他的小个儿对手用平静而近乎美妙的声音讲出这要命的“能让我说完吗”时,他憋在心里的不动声色的狂怒达到了极点。壁炉上的一颗钉子挂着一柄狭长的匕首,他向它扑过去,再冲向他女儿。那个年轻一点的公证人和一个证人赶了过来,拦在他与吉讷弗拉中间;巴托洛梅奥猛然掀倒那两个调解人,脸涨得火一样红,闪闪发光的双眼比匕首的寒光还要吓人。吉讷弗拉面对着父亲,带着胜利的神色盯着他,缓步向他走去,双膝跪下。

“不!不!我下不了手。”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把匕首掷出去,一直插入护壁板内。

“那么给我开恩吧!给我开恩吧!”她说,“您不忍制我死命,又拒绝给我生命。噢,爸爸,我从未这样爱过您,把吕依吉给我吧!我跪着恳求您同意:女儿可以在父亲面前低声下气;给我吕依吉,否则我宁愿一死。”

狂怒窒息着她,使她说不下去,她发不出声音来;她痉挛地挣扎着,说明她处于生死关头。巴托洛梅奥将女儿一把推开。

“你逃走吧,”他说,“吕依吉·波尔塔的女人不能作皮永博家的人。我没有女儿了!我没有力气来诅咒你;但我要抛弃你,你没有父亲了。”他按紧心窝,用深沉的声音喊道:

“我的吉讷弗拉·皮永博就埋葬在这儿。”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走吧,不幸的人,走吧,别再在我面前出现。”说完,他用胳臂挽着吉讷弗拉,默默无言地把她送出住宅。

“吕依吉,”吉讷弗拉一边走进军官那套简陋的房间,一边嚷着说,“我的吕依吉,我们除了爱情就一无所有了。”

“我们比人间的一切国王都要富有。”他回答。

“我的父母把我抛弃了。”她愁容满面地说。

“那我替他们爱你。”

“我们会幸福吗?”她在快乐之中带着恐惧。

“会永远幸福的。”他一面回答,一面把她搂在心窝上。

吉讷弗拉离家的第二天,她去恳求赛尔万太太给她一个落脚的地方,保护她一直到同吕依吉·波尔塔结婚的法定日期。社会总是给那些不遵从习俗的人带来忧伤烦恼,从这时开始,她初次尝到了这个滋味。赛尔万太太对吉讷弗拉的风流韵事给予她丈夫的损害非常恼火,冷冰冰地接待了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子,彬彬有礼地对她说,不要指望她的支持。年轻的科西嘉少女生性高傲,便不再坚持,她和这种自私自利还没有打惯交道,感到非常惊愕,于是到离吕依吉住地最近的一家带家具出租的旅馆住下了。波尔塔家的儿子每天都来,整日在他未婚妻的脚下度过;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少女,父亲的斥责使她脑门上愁云密布;然而他的爱情是年轻人的爱情,他的话语又纯真无邪,这才驱散了她的愁云。他给她描绘的未来是这样美好,她终于露出笑容,但没有忘却双亲的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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