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啊!我的天使,一结婚就成了哲学家啦?……当你把关于人生和义务的可怕想法写在纸上的时候,你的脸色一定是蜡黄的。你以为能用这种隐蔽的计划,使我改变对婚姻的看法吗?唉!难道我们的幻想过于广博,竟使你想到这般地步?

当我们离开布卢瓦的时候,我们是那样天真无邪,具有敏锐的思考能力。如今,对于事物的纯精神上的体验,反倒把矛头指向你自己啦!若不是我早就了解你,知道你是世界上最纯洁、最完美的女性,我准会对你说:你这套打算简直有一种堕落的味道。怎么啦,亲爱的,为了你的乡村生活,你竟把爱情当作你的森林,将你的欢乐寄托在定期采伐之中!啊!

与其在枯燥乏味的精打细算中生活,我宁愿死于心头掀起的汹涌波澜。你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懂事最多的年轻姑娘,因为我们常对细小的事物作多方面的思考;我的孩子,殊不知缺乏爱情的哲理,或者披上了虚情假义外衣的哲理,正是夫妇间虚伪关系的最可怕的哲理。我不知道地球上这个最蠢的笨伯是否能不时看到,在你的玫瑰丛中蜷缩着明智这只猫头鹰,这个令人兴味索然的发现有可能驱散最热烈的感情。你是在安排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当他的玩物。我们俩都变得很古怪:哲理多于爱情,那是你的章法;爱情多于哲理,这是我的规程。冉-雅克笔下的朱丽在我看来足以当个老师,而和你相比,她只不过是个学生罢了。多么贤德的女性!你估量过生活的斤两吗?可惜,我根本不信你那一套,也许你是对的。你在一日之间就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又过早地成了一个吝啬鬼。你的路易无疑会感到幸福。如果他真的爱你,而我并不怀疑这一点,他就永远看不出你的行为纯粹是为了自己家庭的利益,正如高等娼妓的一切行动全是为了敛财;当然,娼妓也可以使男人感到幸福,因为她们本身就是花天酒地中的一个玩物。一位有远见的丈夫无疑会对你怀有持久的热情;可是万一他意识到,自己的妻子给虚情假义披上了一件道德的外衣,就象她在日常生活中,为自己的身体穿上了必不可少的胸衣,那时他还会感激你吗?亲爱的,在我心目中,爱情乃是与神只的形象相关联的诸般德行的本原!它象任何本原一样,没有任何得失考虑,它就是我们无限深邃的心灵世界。一个姑娘嫁了一个男子,对他只敬不爱,难道你硬要向自己证明这种可怕的处境是应当的?所谓义务,无非是你衡量事物的尺度;然而,出于需要而有所作为,岂不成了无神论者社团中通行的道德标准?发之于情,难道不是女人们的秘密法则?你现在倒成了一个男子汉了,那么你的路易就得变成女人喽!啊!亲爱的,你的来信使我陷入无尽的深思。我发现,对于某些姑娘来说,修道院寄宿学校永远起不了母亲的作用。高贵的黑眼睛天使,你是多么纯洁和骄傲,多么庄重和典雅,我要恳求你好好想一想我首次发出的呼声,这是被你的来信逼出来的!每当我自怨自艾的时候,爱情无疑推倒了理性拼凑成的种种论据,一想到这点,我的心中反倒有了慰藉。我既不思考,也不盘算,也许我会做得更糟,因为激情本身具有的逻辑,和你的逻辑同样不讲情理。

三月昨天晚上临睡前,我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夜景。天空清澈明净,星星宛如一颗颗银钉,钉住一张蓝色的天幕。在沉寂的夜色中,我似乎听到呼吸的声音,借着皎洁的星光,我发现了我的西班牙人。他象一只松鼠,蹲在大路便道边一棵榆树的枝叶丛中。无疑,他正怀着爱慕的心情窥察我的窗户。

这一发现在我身上产生的第一个效果是吓得我手瘫脚软,立刻缩回到屋子里;可是,在这阵恐怖的背后,我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我浑身乏力,心中却充满了幸福。有许多聪明的法国人想和我结婚,可是没有一个甘冒被卫兵抓走的危险,在这株榆树上过夜的。我的西班牙人来这里准是有好一阵了。嗨!他现在非但不给我上课,反而想听我的课了。那好吧,我会给他上课的。要是他知道,我私下里把他的相貌说得那样丑,那怎么了得!勒内,我也曾经探讨过一番哲理。

我心想,倘若去爱一个美男子,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它不等于承认,肉欲在爱情里面占了四分之三的地位!那么这种爱情还称得上神圣吗?我从最初的恐惧之中镇定下来以后,就伸长了脖子,贴着玻璃窗朝外张望,想看看他是否还在原处。说来也真巧!他正把一根竹管对准我的窗子,将一颗铅丸吹进我的房间,铅丸上巧妙地卷着一封信。

“上帝,他会不会认为我故意将窗子敞开的?”我暗暗寻思,“要是这会儿突然将它关上,那倒真成了他的同谋了。”

这事我处理得还不坏。我若无其事地回到窗前,装作并未听见铅丸落地的声音。我大声呼唤:

“格里菲思,快来看星星哪!”

格里菲思象个老处女,睡得正香。摩尔人一听此话,立即象一个幽灵似的溜了下去。他准是和我一样,吓了个半死,因为我没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他一定还留在榆树底下。这时,我已经沉浸在蓝色的夜空里,神游于奇特的意境之中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关上窗子。我上了床,然后象在那不勒斯研究古籍的人那样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张薄薄的纸片。我觉得手指象触到了一堆火。我思忖着:“这个男子在我身上产生了多么可怕的力量!”一想到这儿,我打算把信放到蜡烛上烧掉……可是,又一个念头止住了我的动作:“他给我写了些什么,为什么弄得这样神秘?”嗨,亲爱的,我还是把信烧了,因为我觉得,即使地球上所有的女孩子都贪婪地阅读这类书信,我阿尔芒德-路易丝-玛丽·德·绍利厄也不会看它一个字。

第二天,在意大利剧院里,他还是待在老地方;纵然他当过立宪政府的总理大臣,我也不认为自己的态度会在他面前泄露任何一点思想上的波澜。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前一天晚上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收到。我对自己相当满意,他可是伤心极了。可怜的人哟,通过窗口谈情说爱,在西班牙是那样的自然!幕间休息时,他曾经去回廊里徘徊了一阵。这是西班牙使馆的一等秘书告诉我的。这位一等秘书还提到了他的一桩高尚行为。当他还是索里亚公爵的时候,他本该和玛丽·埃雷迪亚公主结婚的。公主是西班牙最富有的继承人之一,她的财产本可以减轻他在流亡生活中的痛苦;好象还在童年时代,他父亲和玛丽的父亲就给他俩订了亲;可是这两个人都违背了双方家长的意愿。玛丽爱上了索里亚家的小儿子,所以我的费利普甘愿让西班牙国王褫夺了他的爵位,以便放弃和玛丽公主的婚姻。

“这件了不起的事,想必他干得十分自然,”我对这位青年人说。

“那么您很了解他喽?”他天真地问。

母亲嫣然一笑。

“他以后会怎么样呢?他不是被判了死刑吗?”我反问他。

“如果说他在西班牙必死无疑,那么在撒丁岛他却有权活下去。”

“噢!西班牙也有坟墓呀?”我说,装作把这件事当成笑谈。

“西班牙什么都有,就连古老的西班牙土着也还有不少哩。”母亲也开了腔。

“撒丁国王有点勉强地给玛居梅男爵发了一份护照,”年轻的外交官接着说,“可是这么一来,他就成了撒丁的臣民了。

他在撒丁岛拥有几处出色的采邑,在那里享有高、初两级裁判权①。他在萨萨里②还有一座宫殿。费迪南七世一死,玛居梅很可能进入外交界,都灵王室③可能会请他当大使。尽管他还很年轻,他……”

①欧洲封建领主在自己的封地上享有两种裁判权:高级裁判权——生杀大权;初级裁判权——审理一般案件的权力。

②撒丁岛北部的城市。

③意大利统一以前,撒丁王国是意大利境内各小王国中较强大的一个,都灵是它的首都。

“啊!他还年轻?”

“是的,小姐……尽管还很年轻,他已经是西班牙最杰出的人物之一。”

我一面听着外交官的话,一面用观剧镜察看剧场大厅,对他的谈话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不过,实话对你说,我真后悔不该把那封信烧了。象这样一个男子恋爱的时候,会怎样表白他的爱情呢?而且,他爱的是我。暗地里被人所爱,被人崇拜,自己的心上人就在这座聚集了全巴黎权贵的大厅里,竟谁也没有发觉!哦,勒内,这时我才理解了巴黎的生活,还有它的舞会,它的游乐活动!如今在我的心目中,一切都获得了真实的色彩。当我们有了意中人以后,我们难道不正是为了用以奉献给心上人才需要其他的么?我感到自己身上有另外一个幸福的我。我的虚荣心、自尊心和自豪感全都得到了满足。上帝知道,我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

“啊!小饶舌妇!”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凑在我耳朵上说。

是啊,我那狡诈的母亲从我的态度中看出了我内心的喜悦,在这位见多识广的女人面前,我只好甘拜下风。她以短短一句话教给我的社交艺术,比我一年来所猎取的还要多,因为现在已经是三月了。①可惜,一个月以后,意大利剧院将要停演。当人家心里充满了爱情的时候,怎么能不听那美妙的音乐呢?

①路易丝九月份离开修道院,这封信写于次年三月,所以相隔应该是半年。类似的时间矛盾很多,下文不一一列举。

亲爱的,我从剧院回家以后,决定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绍利厄,我打开窗子,欣赏了一阵骤雨。哦!英雄的行为往往能在我们身上产生巨大的诱惑力,如果男人们能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就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就连最懦怯的人也会成为英雄。有关西班牙人的那些事使我非常激动。我敢肯定,他当时正在窗外,准备将另一封信投进屋里。这一回,我没有把它烧掉;我读了这封信。善于推理的夫人哟,我们就算是“各得其所”吧。

以下就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路易丝,我爱您,并不是因为您美若天仙;我爱您,并不是因为您有着过人的智慧、高尚的情操,以及对待一切事物的宽广胸怀;也不是因为您高傲,并对身分低下的人表示极端轻蔑;诚然,出于您天使般的慈悲心肠,这种轻蔑丝毫也不排斥您的仁慈。

路易丝,我之所以爱您,是因为您对一个可怜的流亡者一改那种傲视一切的态度;是因为您的一举一动、您的每一个眼神,都安慰着一个身分远比您低下、只配受您怜悯的人,而您的怜悯又是那样的宽宏大度。您是世界上唯一不用严酷的眼光看我的女子;我是尘埃中的一粒细沙,您却向我投以善意的目光,这种目光,即便在我作为一个权势显赫的大臣时,我也从未见过。路易丝,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告诉您,您已经成为我所珍爱的人。我爱的是您的人品,绝无其他的意图。我对您的爱可能大大超过了您对美满爱情所提出的条件。云端里的偶像呀,请了解这一点:当今世界上,有一个撒拉逊人的后裔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您,您可以象支使奴隶似的命令他做任何事,他将不胜荣幸地执行您的命令。我决心献身于您,纯粹是出于奉献自己的愿望,是为了求得您看我一眼,是为了握一握那天早上伸向我这西班牙语教师的小手。路易丝,您得到的只是一个仆人,而并非其他。至于我能否得到您的爱,对此我不敢有非分之想;也许由于我的忠诚,我能够为您所容忍。那天上午,您理解了我这颗遭人背叛的孤独的心,您这心灵高贵的姑娘对我笑脸相迎,从那时起,我就把您视若神明了。您是我生命的唯一支配者,我思想的主宰,我心目中的女神,我头脑里的明灯,我的花中之王,我呼吸到的清香,我身上的血源,我睡意朦胧中的幽光。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侵扰着我的幸福心情:您自己可能未意识到,您已经获得了无限忠诚的对待,得到了一只忠实的手臂,一个盲从的奴隶,一个沉默的替身,一个宝库,因为现在我只是我的财富的保管人了。总之,您还不知道有人把自己的心交给了您,您可以把一切向它倾诉,这是一颗老祖母的心,您可以向它要求任何东西;这是一颗慈父的心,您可以要它提供一切保护;这也是一颗朋友的心,一颗兄弟的心;我知道,您身边正缺乏这些感情。我曾经偶然发现过一个秘密,看到了您那孤立无援的处境!我的大胆行为出于这样一个愿望:向您揭示您都拥有些什么。路易丝,请接受我的一切,您将是这个世界上给了我仅有的一次生命的人,我要为了替您效忠而活下去。您在为我套上一条奴隶的锁链时,自己不会担任何风险,因为我别无他求,只须知道我是属于您的,这样我就感到快慰了。您不用说永不爱我之类的话,因为我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应当离得远远地、自得其乐地爱着您,而不抱其他任何希望。我想知道的是,您愿不愿意收下我,把我当作您的奴仆。我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佐证,证明您收下我并不损害您尊贵的身分,因为我偷偷地属于您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为此,请在某个晚上去意大利剧院时,手持一红一白两朵茶花,作为允诺的标记。这束鲜花象征着一个男子的满腔热血,他将听命于自己所崇拜的圣洁的女性。

这一切将意味着:无论何时,明天也好,十年以后也好,凡是男人们能办得到的事,您只须吩咐我这幸运的仆人,都可以立即办妥。

费利普·埃纳雷斯。

亲爱的,你看,这些大贵人多么会谈情说爱,简直象非洲狮扑向它的猎物!感情多么热烈!多么诚恳!多么真挚!虽然低声下气,心灵却显得多么高尚!我感到自己太渺小了;惊愕之余,我暗自思忖:“该怎么办哪?……”所谓伟大,无非是摈弃了寻常人的种种小算盘。他既崇高又使人感动,既天真又非常了不起。仅仅一纸心曲,就超过了洛弗拉斯①和圣普乐的一百封情书。喔!这才是真正的爱情,绝没有互相挑剔的味道;要爱就爱,不愿爱就不爱;可是一旦爱上了,它就有了无限广阔的天地。我已经没有一点忸怩作态的余地了。要么拒绝,要么接受!我只能在两者中进行选择,甚至找不到任何借口来掩盖心中的迟疑。任何商讨的余地都没有了。这事好象不是发生在巴黎,而是发生在西班牙,发生在东方;总之,求爱的是阿邦塞拉热人,他带来了自己的弯刀、马匹和首级,跪倒在信奉天主的夏娃脚下。我究竟要不要接受这个摩尔人的后裔?我的勒内,你把这封西班牙-撒拉逊式的情书再读它几遍,你就会发现,爱情足以从你的哲学里勾销所有犹太教律法的条文。是啊,勒内,你的来信已经影响了我的心,你给我把生活庸俗化了。难道我需要什么手腕吗?难道我不是这头狮子的终身主人吗?他的吼声已经变为谦卑的、教徒般的叹息。喔!他在伊勒兰-贝尔坦街的巢穴里不知怎样怒吼过哩!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这儿有他的名片:费·德·玛居梅男爵。他弄得我无法回答了,看来只能将这两朵茶花全抛在他的脸上。纯洁、至诚、天真无邪的爱情包含着多么可怕的学问呵!当一个女人的感情只剩下简单易行的一步时,这当然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哦,亚洲!我读了《一千零一夜》以后,发现这些书的精神实质就是:千言万语全藏在两朵鲜花之中。十四卷的《克拉丽莎·哈洛》的精髓就藏在一束鲜花里面。面对着这封情书,我觉得左右为难。这两朵茶花究竟拿不拿?是答应还是拒绝?让他死还是让他活?

①洛弗拉斯,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人物,诱惑女性的能手。

最后,有一个声音在向我呼喊:“考验考验他!”所以,我还得考验他一番。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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