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可以翻翻自己的回忆录,他们会发现:那天晚上,任何人的衣着,任何一个女子都比不上娜塔莉那么漂亮。娜塔莉浑身是花边和绸缎,发式俏丽,头发卷成千百个小卷垂到颈上,宛如绿叶衬托着的一朵鲜花。她穿一条樱桃红的丝绒长裙,这个颜色挑选得十分巧妙,使她显得更加容光焕发,她的深色眼珠,深色头发更加迷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仍然具有四十岁女人的姿色,戴着她的珍珠项链,用审慎钻石别针别住,目的是以此驳斥那些诽谤之辞。

为了理解这个场面,必须说明:签订婚约时,保尔和娜塔莉一直坐在炉火旁边的长沙发上,监护人账目那一款他们都没听。他们两人都还稚气十足,一个因欲火如焚而兴高采烈,另一个因迫不及待的期待而同样兴高采烈,展现在他们眼前的生活一如碧空万里,他们富有,年轻而又情爱甚笃,他们不停地低声耳语。保尔觉得自己的爱情已经披上了合法的盔甲,他欣喜若狂地亲吻着娜塔莉的指尖,轻拂着她那如雪的后背,触摸着她的秀发,他从这非法的大胆举动中得到无比的快乐,同时又不想叫外人的目光发觉这内心的快乐。娜塔莉摆弄着印度羽毛扇。这是保尔送给她的礼物。按照某些国家的迷信说法,这样的礼品对爱情来说很不吉利,就跟送剪刀或其他利器一样。大概这会使人联想到古典神话中的帕耳卡①吧!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坐在两位公证人旁边,宣读婚约条款时,她聚精会神一字不漏地听着。监护人账目一节,由索洛内起草,讲得头头是道。埃旺热利斯塔先生留下了三百几十万法郎,经他七折八扣,娜塔莉的一份就只剩下了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个了不起的数字: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听完这一节,便对年轻的一对说:“孩子们,你们倒是仔细听着啊,这是你们的婚约啊!”帮办喝了一杯糖水,索洛内和马蒂亚斯擤擤鼻涕。保尔和娜塔莉望望这四个人,听听前言部分,两人又开始聊起来。夫妻双方带来多少财产;死亡又无子女时总的赠与是多少;不论子女数目多少,民法允许的以用益权形式赠与的四分之一和以虚有权形式赠与的四分之一是多少;构成夫妻共同财产的基金是多少,赠送给女方的首饰多少,赠送给男方的图书、马匹多少,这一切都无人提出异议,顺利通过。然后是设立长子世袭财产问题。等到全部宣读完毕,只剩下签字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便问,设立这长子世袭财产会带来什么后果。

①帕耳卡,希腊神话中掌管生、死、命运的三女神的总称。

“长子世袭财产嘛,太太,”索洛内先生说道,“是一份不得转让的财产,从夫妻双方的财产中预先提取构成,为家中每一代长子之用,同时不得剥夺该长子一般分割其他财产的权利。”

“对我女儿来说,会产生什么后果呢?”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问道。

马蒂亚斯先生见掩盖不住事情真相,便开了口:

“太太,长子世袭财产是从夫妻两份财产中抽出来单独设立的财产。如果将来妻子首先死亡,留下一个或数个子女,其中有一个为男性,那么玛奈维尔伯爵对这些子女只能使用三十五万六千法郎,他以用益权形式的四分之一赠与和以虚有权形式的四分之一赠与也从这个数目里出。这样除了共同财产的利息以及夫妻共同财产的回复等项以外,他对子女的债务就降到了十六万法郎左右。如果情形与此相反,保尔伯爵首先死亡,同样也留下男性子女,那么玛奈维尔夫人也只能支配三十五万六千法郎,支配玛奈维尔先生财产中的赠与部分——这部分根本不包括在长子世袭财产内——,支配回复为首饰的部分以及夫妻共同财产中她加入的那部分。”

马蒂亚斯先生深谋远虑的决策,到这时,其后果就显示得一清二楚了。

“那我的女儿算破产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低声说道。

年老的公证人和年轻的公证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给自己的家庭设立一份不可摧毁的财产,怎么能说是破产呢?”马蒂亚斯先生低声回答她说。

看到女主顾的面部表情,年轻公证人觉得估计一下这场灾难是必不可免的了。

“我们本打算从他们那边得到三十万法郎的,现在他们显然拿走了我们八十万。我们还要损失四十万,用在子女身上,婚约才能均衡。要么中止,要么继续!”索洛内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这些人一阵沉默。这个时刻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马蒂亚斯先生以胜利者的姿态等待着那两个人签字,而那两个女人原来还以为已经把马蒂亚斯的主顾剥得精光了呢!娜塔莉根本弄不懂她损失了一半财产,保尔也不知道玛奈维尔家族赢得了这一半财产,这两个人一直在说笑。索洛内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在控制着自己满不在乎的情绪,另一个在忍着一肚子的怒气。寡妇最初是无比悔恨,接着她把保尔看成自己弄虚作假的起因。后来,她下定决心干那些可耻的勾当,以便把自己在监护中所犯过错的后果推给保尔承担,她把保尔看成她的牺牲品了。现在她蓦然发现,原来她以为自己得胜的地方,其实是一败涂地,而且受害者是自己的女儿!偷鸡不着蚀把米,她自己反倒上了一个诚实老头的当!毫无疑问她从此也失去了老者对她的尊敬。难道不是她那些偷偷摸摸的行径启发了马蒂亚斯先生想出这些条文么?想想这有多么可怕!马蒂亚斯肯定开导了保尔。即使马蒂亚斯到现在还没有讲明,婚约一经签署,这只老狼也肯定要把他的主顾曾经冒着什么样的危险而现在已经避开的这些危险告诉他,哪怕只是为了听几句赞扬,他也会这么做的。当然,一切聪明人都会受到赞扬。这个女人相当狡诈,足以参与这个卑鄙的阴谋。难道他不会叫保尔提防这个女人吗?如果她原来已经将保尔握在掌心之中,这样,马蒂亚斯不是会毁了这种统治权么?生性软弱的人,一旦得到提醒,就会变得固执起来,而且永不回头。那么,一切都完了!开始讨论婚约的那天,她就指望利用保尔的软弱,利用婚事已经进行到这种程度,他不可能就此刹车的心理。否则,她现在早跟别人攀亲了。三个月以前,保尔如果断掉这门亲事,要克服的困难还不多。可是事到如今,波尔多全城都知道公证人将障碍铲平已经有两个月了。结婚预告已经发布。两天以后就应该举行婚礼。两家的朋友以及为这一节日身着盛装的所有社会人士已经陆续来到。怎么好宣布一切都延期呢?到那时,人人都会知道破裂的原因。马蒂亚斯先生百分之百的正直,素有威望,人们肯定更愿意相信他说的话。本来有不少人嫉妒埃旺热利斯塔家,这回那些冷嘲热讽的人可要跟他们家作对了!所以,必须作出让步!这些想法如龙卷风一般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袭来,令人不快,却相当正确,她的脑袋简直快爆裂了。虽然表面上她还得保持外交家一般的庄重严肃,她的下巴却象中风病人那样抖动起来。当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坐在女皇的宝座上,当着宫中众人的面,在类似的情景下,受到年轻的瑞典王冒犯时,就是用这样的动作表现她的盛怒的。这肌肉的抖动,表明她正压抑着刻骨的仇恨,这是没有惊雷和闪电的暴风雨!索洛内注意到了。此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确实对她的女婿怀着深仇大恨。这种仇恨的种子是阿拉伯人在两个西班牙的大气中留下来的。①“先生,”她俯身对她的公证人耳语道,“你曾经把这叫做胡扯,可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了。”

①两个西班牙指西班牙本土及其殖民地。巴尔扎克的意思是说,这种暴烈的性格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属于什么民族有关。

“太太,请你……”

“先生,”寡妇根本不听索洛内的话,她继续说下去,“就算我们会谈时你没有发现这些条款会产生什么后果,可是你在安静的书房里竟然也一点没想到,这倒奇了!这不可能是出于无能。”

年轻的公证人将他的女主顾拉到小客厅去,一面心中暗想:

“监护人的账目,我可以得到一千多埃居的酬金,婚约一千埃居,出售公馆我可以赚上六千法郎,一共可以捞到一万五千法郎,可千万不能搞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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