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喜上心来高声叫道,——她那高兴劲儿看上去不是装出来的,“我还可以把我的首饰给娜塔莉,至少值十万法郎。”

“我们可以叫人给这些首饰估个价,”公证人说道,“这就完全改变了形势。伯爵先生承认收到了娜塔莉小姐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属于她的全部财产,就再也没有障碍了,未婚夫妇从契约上也就明白了监护人的账目。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以完全西班牙式的正直忠诚剥夺了自己的财产,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只差十万法郎,就算与她了结也是合情合理的。”

“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了,”保尔说,“只是您这么大方,使我很觉过意不去。”

“我的女儿不也就是我自己吗?”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眼看一个个难关都差不多攻克了,不禁面露喜色。这也都叫马蒂亚斯看在眼里。开始的时候忘了提首饰的事,后来那首饰象援兵一样来到,再加上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面露喜色,完全证实了马蒂亚斯的种种怀疑。

“这是他们二人串演的双簧,就象赌徒串通好了,用牌舞弊,叫某个受骗上当的家伙倾家荡产一样,”老公证人心里想道,“保尔这可怜的孩子,我亲眼看着他呱呱坠地,难道要活活叫他岳母拔光羽毛,叫爱情烤熟,叫他老婆给吞吃了吗?我那么精心照管过那些美丽的土地,我就眼看着这些土地一个晚上给一勺烩了吗?三百五十万就当一百一十万的彩礼给抵押出去,然后这两个婆娘再叫他把这些全部挥霍掉!”

马蒂亚斯先生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祸心,但他既不痛心,也不义愤填膺。这祸心虽然与阴险毒辣,杀人,抢劫,欺骗,招摇撞骗,跟任何恶毒的情感或任何应受谴责的事情都挂不上钩,却包含着一切犯罪行为的萌芽。马蒂亚斯先生不是愤世嫉俗者,他是一位年迈的公证人,他干这一行由来已久,对世界上各种人的精明打算已经司空见惯,对巧妙的背信弃义行为也已习以为常。与一个可怜人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杀人,后来上了断头台相比,眼前的这种背信弃义行为更为卑鄙恶毒。对于上流社会来说,生活中的这种片断,这一类的外交谈判就好象是见不得人的黑暗角落,简直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马蒂亚斯先生对他的主顾充满了怜悯之情。他展望未来,看不到一丝光明。

“那就让我们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上一仗吧,”他心中暗想,“而且一定要打败他们!”

此刻,保尔,索洛内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都为这老头儿的默不作声很不自在。他们感觉到,要批准这桩交易,非得这位检察官赞同不可,所以三个人都同时凝望着他。

“喂,亲爱的马蒂亚斯先生,你觉得这事怎么样?”保尔对他说。

“我的想法是这样:”这个难对付而又认死理的公证人回答道,“你还不太富有,不能这样如王侯贵族一般挥霍。朗斯特拉克的土地,照百分之三估价,值一百多万,包括其动产在内;格拉索尔和居阿代的庄园,美丽玫瑰葡萄园,又值一百万;两处公馆及其家具什物,又值一百万。这三百万财产每年能带来四万七千二百法郎的收入。与此相比,娜塔莉小姐带来公债持有人名册上的八十万法郎,再假设有十万法郎的首饰,我觉得这已经是典当的价格了!此外再加上十五万现款,一共是一百零五万法郎!面对着这些事实,我的同行居然大言不惭地对你说,婚嫁两家财产相等!既然通过监护人的账目,我们要承认我们的妻子带来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实际上我们只收到一百零五万,他这不是想叫我们为子女多背十万法郎么!你怀着坠入情网的人的痴情听着这一类废话,以为马蒂亚斯先生虽然没有爱上什么人,倒会把算术都忘了,不会向你指出,土地投资和嫁资收入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别:土地投资的本金数目极大,而且越来越看涨;嫁资的本金则要看时机,而且利息越来越减少。我这把年纪,金钱贬值、土地涨价见过的多了。伯爵先生,你叫我来,是要明确表述你的利益,那就让我维护你的利益吧!否则就将我辞退好了!”

“如果这位先生要寻找资金与他的财产相等的财产的话,”索洛内说道,“我们确实没有三百五十万,这是明摆着的。你们拥有气势压人的三百万,我们则只能提供我们那可怜的小小的一百万,几乎不算什么!可是这也等于奥地利王室公主嫁妆的三倍呢!波拿巴娶玛丽-路易丝的时候,得到的是二十五万法郎!”

“正是玛丽-路易丝葬送了波拿巴,”马蒂亚斯先生嘟嘟哝哝地说。

娜塔莉的母亲倒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我作了这许多牺牲都无济于事,”她高声叫道,“那我也不打算把这样的争论继续下去了。我希望先生保守秘密,我的女儿也不想高攀了。”

年轻的公证人早已为这场战役定出了步骤。经过这些步骤之后,这场财产争夺战已接近尾声,胜利应该属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岳母已经推心置腹,交出了自己的财产,几乎清偿了债务。未来的丈夫照理应该接受这些条件,否则就显得气量太狭窄,也违背爱情了。当然,这些条件是索洛内先生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两人事先商量好了的。正象时钟上的指针受制于齿轮的转动一般,保尔乖乖地中了他们的计。

“太太,”保尔大叫道,“您怎么能转眼就不谈了呢?……”

“可是,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道,“我欠谁的钱呢?不是欠我女儿的钱么?等她满了二十一岁,她就会收到我的账目,跟我结清。她会拥有一百万,她高兴的话,可以在法兰西贵族院所有议员的儿子当中,挑选一个人作她的夫婿。她不也姓卡萨-雷阿尔么?”

“太太说得极是。不是就差十四个月么?为什么十四个月以后她能得到善待,而今天就不行呢?请你们不要剥夺她至诚母爱的权益吧!”索洛内说道。

“马蒂亚斯,”保尔痛心疾首高声叫道,“世界上有两种毁灭,此刻你正在葬送我!”①他朝马蒂亚斯迈出一步,无疑是告诉马蒂亚斯,他希望立即起草契约。老公证人为阻止这场灾难,对他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再等等!他看见保尔热泪盈眶。保尔涌出了泪水,一是对这场争论感到羞愧,二是听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那句断然宣布断绝关系的话。但是他一挥手擦干了眼泪。这正是阿基米德高喊Euréka!时的动作②。“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这个词,对他来说,好象是火把照亮了黑暗的地道,使他看明白了问题之所在。

①此处“毁灭”、“破产”、“葬送”,法文系一个词,保尔的意思是说:马蒂亚斯的行为虽然是为了防止他破产,但却毁了他的婚姻。

②阿基米德(约公元前287—212),希腊学者。国王要他算出王冠是否为纯金做成,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一次他在澡盆中洗澡,受到启示,发现了比重的概念。当时他欣喜若狂,赤身裸体跑到街上大喊:Euréka!此句为希腊文,意为“我找到了(解决办法)!”

就在这时,娜塔莉出现了,有如黎明的曙光一般迷人。她天真幼稚地说道:

“我是不是多余的人呀?”

“太多余了,我的女儿,”她的母亲又悲伤又冷酷地回答她说。

“来,我亲爱的娜塔莉,”保尔一面说着,一面拉住她的手,将她引到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将他的希望推翻,他是绝对受不了的。

马蒂亚斯急急忙忙接过话说:“对,一切都还可以安排好。”

老公证人俨然一位将军,转眼之间就要攻破敌人的迷魂阵。他似乎看见主宰公证事务的神只以法律文字向他展现一计,能够拯救保尔以及保尔子女的未来。感情和利益受到损害,在保尔心中掀起了风暴。这个小伙子找到的解决方法,是爱情启示他的方法。索洛内先生认为要解决这些无法调和的困难,除了这个办法以外,决不会有别的结局,所以,听到同行那一声感叹,他极为惊诧。马蒂亚斯先生能找到什么良策,来挽救这似乎已到了山穷水尽地步的局面呢?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于是他对马蒂亚斯先生说道:

“你有什么办法?”

“娜塔莉,我亲爱的孩子,你出去吧!”

“小姐并不是多余的人,”马蒂亚斯先生微微一笑,回答道,“我既要为伯爵先生说话,也要为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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