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很好,很美,”保尔回答说,他虽然已经坠入情网,但还想保留自由决定权,“可一定要有个完满的归宿啊!”

保尔不久便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走动。他的空闲时间比谁都难打发,他需要消磨时间。正是这种需要将他引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只有在那里才散发着他已经习惯的那种气派和豪华的气息。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年已四十,长得很漂亮。她那种美,与晴朗无云的夏日傍晚迷人的落日十分相似。

她那无人指摘的声誉给波尔多的各个小圈子提供了永久的谈资。克里奥尔女人和西班牙女人以体质好着称,这位寡妇也显示出体质好的各种迹象。越是这样,别的妇女就越好奇,越想知道个究竟。她长着深色的眼珠,深色的头发,西班牙女人的脚和身段,那种胸脯挺得高高的身段,这腰身的扭动在西班牙是专门有一个词来称呼的。她的面庞一直很美,克里奥尔人的肤色,其动人之处只有用轻纱扔在绛红色上来比喻才能描绘出来,因为那是白里透红。因这肤色的原故,她那美丽的面庞很诱人。她线条丰满,又有一种善于将懒懒散散与生机勃勃、将坚强有力与随随便便融为一体的风韵,使她那丰满的线条更加动人。她吸引人而又令人肃然起敬,她诱人而又丝毫不向你许诺什么。她个子很高,这又有意赋予她女王的神情和姿态。她谈起话来,很容易叫男人上当,就象粘鸟胶把鸟儿给胶住了一样,因为她的性格中天生赋有非搞鬼不可的人的那种才具。她一步一步退让,以人家同意给她的东西为武器,转过身来得寸进尺,相反,人家反过来有求于她的时候,她很善于一下子退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虽然事实上她很无知,但是她早就见识过西班牙和那不勒斯的宫廷,南美、北美的著名人士,英国和欧洲大陆上好几个声名显赫的家族。这使她具有从幅员上说极为广阔的知识,也就显得见识很广了。她就是用这种趣味、这种气派接待来客。这种趣味与气派,学是学不来的,但是某些生来美好的心灵,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高级东西都能吸收到自己身上,能将高尚的趣味和气派变成自己的第二天性。她那品行端正的美名一直无法解释,不过,这种美名对她倒很有用处,赋予她的行动、话语和性格以极大的权威。除了母女之情以外,这母女二人相互之间怀着一种真正的友好情谊。两人彼此相互适应。她们天天接触,却从未发生过冲突。所以许多人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母爱来解释她作出的牺牲。娜塔莉固然对她母亲坚持守寡是个安慰,看来这也不是唯一的原因。据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曾经爱过一个人,那个人于一八一四年高高兴兴地娶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第二次复辟①把贵族头衔及贵族院议员的身分还给了那个人,于是一八一六年他就很体面地与她断绝了关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表面上看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妇女,但她在性格上有一个可怕的特点。这个特点只能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座右铭来解释:这个座右铭就是:Odiateeaspettate②。她已经习惯于压人一头,别人过去也一直对她俯首帖耳。

①第二次复辟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百日皇朝”失败之后。

②拉丁文:仇恨在心,耐心等待。

她与一切王权都很相象:和蔼可亲,性格温柔,完美无缺,生活中不挑剔。但是,当她作为女人、作为西班牙人、作为卡萨-雷阿尔家族的一员,她的傲气受到冒犯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气势汹汹,冷酷无情。她从不宽恕。这个女人相信自己仇恨的威力,她把仇恨变成在她的仇敌头上盘旋的厄运。对于那个玩弄了她的男人,她充分发挥了这种致命的威力。事情的发展似乎证明了她那jettatura①的影响,使她更坚定了对自己的迷信。那个男人虽然当了大臣和法国贵族院议员,却立即开始破产,后来竟完全破产。他的财产、政治上和个人的威望,总之一切,大概都毁灭了。有一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坐着自己金碧辉煌的马车骄傲地经过爱丽舍田园大道②,竟然看见那人在街上踽踽独行,她狠狠瞪了那个人一眼,目光中迸射出得胜的火花。这一不幸遭遇有两年时间占据着她的心,使她未能再醮。此后,她的傲气又总是叫她不知不觉地把向她求婚的人和从前那样真诚、热烈爱她的丈夫相比较,总觉得不行。这样,她从失算到计算,从希望到失望,就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女人在生活中除了起到作母亲的作用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作用了,她们将自己完全贡献给自己的女儿,除了自己以外,她们的全部心思,都挪到了给女儿找个好人家上。这是她们作为人的情感的最后寄托。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很快就揣摸到了保尔的性格,并在他面前将自己的性格掩盖起来。保尔确实是她想要来当女婿的那种男子,是一个能够铸成她未来的权势的人。保尔从母系方面说属于摩冷古家族。年迈的摩冷古男爵夫人是帕米埃主教代理官的挚友,就住在圣日耳曼区中心。男爵夫人的孙子奥古斯特·德·摩冷古地位相当可观。那么保尔大概就是将埃旺热利斯塔家引入巴黎社交界的最合适的引荐人了。

①意大利文:巫术。意为用手势、话语或目光将厄运抛给对方。

②爱丽舍田园大道是巴黎最主要、最繁华的大街。

对于帝国时代的巴黎,从前这位寡妇只是间隔很长时间才去见识见识,现在她很想到复辟时代的巴黎去出出风头。只有在那里才有政治上发迹的因素,而惟有在这方面,上流社会的女子才能得体地助上一臂之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前由于丈夫的生意关系被迫住在波尔多,她并不喜欢住在这里。她在波尔多支着门户,一个女人的生活因此会受到多少义务的约束,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是如今她再也不把波尔多放在心上了,这里的享乐她都已享受尽了。她渴望着一个更大的舞台,正象赌徒向更大的赌注奔去一样。为了她个人的切身利害,她给保尔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她打算把自己的才能和生活本领都发挥出来帮助她的女婿,以便在他名下品尝有权有势的快乐。有许多男子就是这样给不出头露面的女子的野心当了屏风。再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将女儿的丈夫捏在手心里还有不止一样好处。保尔必然为这个女人所俘获。她越是显出不想将他置于自己掌握之中的样子,就越能将他紧紧抓住。她于是利用自己的全部巨大影响使自己的形象显得更加高大,使她女儿的形象更加高大,提高她家中一切的身价,以便早早地将这个男子制服,她认为通过这个人才能找到继续过贵族生活的途径。保尔受到母女二人的赏识,自视更高。他看到他发表的感想或者随便说上一句话,都能为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和她的母亲所理解。小姐往往微微一笑或妩媚地抬起头来,那母亲则似乎总是并非有意地道出恭维的话语。看到这种情景,他便自以为是个十分风趣的人,那程度要远远超过实际情形。这母女二人,对他那么好,他是那样确信自己讨她们喜欢,她们牵着自尊心这条绳把他控制得那样服服帖帖,结果是不久以后,保尔就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埃旺热利斯塔公馆了。

保尔伯爵在波尔多安顿下来一年之后,虽然没有公开声明,但是他对娜塔莉那么殷勤,社交界已经把这看成是追求娜塔莉了。可是,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都显出根本没想到要结婚的样子。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对他总是象贵妇人那样保留,既显得亲切可爱、交谈得十分愉快,又不让对方跟她更亲热一步。这种毫无反应的状态对外省人来说是那么不同寻常,却很讨保尔喜欢。羞怯的人疑心很重,唐突的求婚会吓坏他们。如果幸福大叫大嚷地来到,他们就会逃走,相反如果不幸伴随着柔和的暗影不声不响出现,他们反倒会委身于不幸。保尔看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并不作出一丝努力来鼓励他,便更主动地走下去。这个西班牙女人进一步引诱他,有一天晚上她对他说,一个上等女人心里也和男子心里一样,某一个时期,雄心壮志会代替人生中最重要的情感。

“这个女人有本事,”保尔走出公馆时心里想道,“我尚未被任命为议员之前,她能叫人送我一处漂亮的使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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