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男子如果不围着各种事物或各种想法四周转悠转悠,仔细端详一下这些事物的各个不同侧面,这个人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一个弱者,他就已经走上了通向死亡的危险道路。此刻,保尔非常乐观:他看到什么都有利,而不想想一个雄心勃勃的丈母娘是可以成为一个暴君的。所以每天晚上他走出公馆的时候,都显出已经结了婚的模样,自己引诱自己,慢慢地慢慢地穿上了婚姻的拖鞋。首先,他享受自由的时间已经太长,毫不足惜;他对单身汉的生活已经厌倦,这种生活已不能给他任何新鲜感,只让他体会到其不妥之处;虽然他也偶尔考虑到结婚的难处,却更经常地看到结婚的快乐。

结婚,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想:“只有对小人物而言,结婚才是不愉快的事。对富人来说,婚姻的不幸有一半已经消失。”于是,每一天数数他结这门亲事会有哪些好处的时候,都有一个新的利于成亲的想法涌现出来,所以这好处便日益增多。“不管我会攀上什么高位,娜塔莉扮演她的角色总是够格的,”他又想道,“这在一位女子身上可不是什么小小不然的长处呢!帝国时代,有多少男子因他们的配偶感到苦恼,我不是见过么!自己挑选的伴侣,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傲气永远不会被她伤害,这难道不是幸福的一大重要条件么?与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子在一起,男人是永远不会非常不幸的。她决不会奚落他,她善于给他帮忙。娜塔莉接待客人是会很出色的!”想到这里,他又借助对圣日耳曼区最出类拔萃的女性的回忆来说服自己,他确信娜塔莉即使不能使那些人相形见绌,至少可以和她们平起平坐。一切对比都对娜塔莉有利。从保尔想象中产生的比较词句已经向他的欲望让步。如果是在巴黎,他每天还能见识到新的性格,不同类型美的少女,纷繁的印象可能会使他的理智保持平衡。可是在波尔多,娜塔莉根本没有对手,她是唯一盛开的花朵。保尔现在正处于某一想法的制约之下,大部分男子对这种想法都是抵制不住的。娜塔莉这朵鲜花选择这一时刻开放真是妙极了。所以,这些罗列起来的理由又与自尊心方面的理由以及一种真正的爱情联结在一起,那种真正的爱情要得到满足,除了结婚便没有其他出路。这些理由加在一起,便把保尔引到了不理智的爱情上。幸好他还有点良知,将这秘密埋在心底,让别人以为这是一种要结婚的强烈欲望。

作为一个不想影响自己前途的人,他甚至努力研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为人,因为他的朋友德·玛赛说的那些吓人的话有时还在他耳畔回响。可是,首先,习惯于奢侈的人具有骗人的简朴外表:他们给人的印象是蔑视奢华,他们不过是利用一下这种条件,奢侈是他们生活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保尔觉得这些贵妇人的生活习惯与自己的生活习惯是那样相宜,却想象不到这里便埋伏着他日后倾家荡产的唯一根由。其次,虽然要减轻婚姻带来的忧烦,有几条普遍的规律,可是要揣测到或者预防这些忧烦,却一条规律也没有。在已经试图使对方生活得愉快、生活担子容易挑的两个人之间,不幸的抬头乃产生于天天生活在一起所进行的接触,而在两个尚未结婚的年轻人之间,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只要法国的风俗习惯和法律不改变,这个问题也就永远不会存在。所以在两个准备结合的人之间,一切都是虚假的。但是这种虚假并无恶意,也并非故意为之。每个人都必然显露出自己的最佳形象。两个人比赛着看谁的姿态最美,于是都使对方产生一种良好的印象,而日后他们则无法使自己与这个印象相符。真正的生活,正象每日的天气一样,大自然雾气蒙蒙、阴沉灰暗的时刻远远多于阳光灿烂、田野笑逐颜开的阶段。年轻人只看到晴朗的日子,日后他们则将生活本身的种种不幸归之于婚姻,因为人身上有一种倾向,促使他总是到周围的事和人当中去寻找不幸的根由。

要从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态度或外表、言谈或举止中发现什么迹象,揭示出其性格中包含的缺点,正象任何人的性格都包含着缺点一样,保尔就得不仅仅掌握拉瓦特和加尔的科学①,还要有另一门学问,这门学问没有任何学说体系,这就是善于观察的人的个人学问,可是它要求几乎包罗万象的知识。娜塔莉也象所有的少女一样,长着看不透她的心思的面孔。雕塑家赋予处女雕像面庞以平静和安详,用这些处女雕像来代表正义、纯洁和各种神明,这些神明对人世上内心的激荡毫无所知。这种平静是一位少女最大的魅力之所在,也是她纯洁的标志。还没有任何事情使她激动过。还没有任何遭到摧残的激情、也没有任何流露出的利害使她脸上那平静的表情发生变化。假如一位少女面部表情的这种平静是假装出来的,那么少女也就不存在了。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哲学家,诗人,“面相学”的首创者。加尔见本卷第52页注①。

娜塔莉一直是她母亲的心头肉,她也象所有的西班牙女子一样,只接受过一点纯宗教的教育和母亲对女儿的一些教导,这些教导对她应该扮演的角色倒很有用。所以她面部的平静表情很自然。但是这种平静构成了一块面纱,女子被这面纱裹住,正象蝴蝶出来以前裹在蛹中一样。然而一个男子如果善于使用分析的手术刀,他在娜塔莉身上就会发现一些迹象。这些迹象表明,当她面临着夫妻生活或社会生活时,她的性格大概会产生一些麻烦。她确实美貌不凡,她的美来自面部线条非常匀称,头部及身躯的比例十分和谐。外表这样完美无缺对内心来说并不是好兆头。这条规律至今还很少有例外。任何高级生物在形状上都有轻微的缺陷,这些缺陷会变成不可抗拒的魅力,闪光的亮点,对立的情感在那里闪光,目光在那里停驻。完美无缺的和谐说明混合组织的冷淡。娜塔莉身材圆滚滚的,这是力量的标志,但也是个性很强的必然征兆。在思想既不敏锐心胸也不开阔的人身上,这种个性常常发展到固执的地步。她那希腊雕像般的双手进一步证实了她的面庞和身材所预言的一切,同时表明她有一种为表现个性而表现个性的不合逻辑的控制他人的精神。她的双眉连成一片,按照善于观察的人的说法,这一特点说明这个人善妒。上等人士的嫉妒会变成好胜心,会产生伟大的事业;可是心胸狭小的人的嫉妒则会变成仇恨。她母亲的信条Odiateeaspettate①到她身上更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她的眼珠表面上看是黑色的,实际上是带桔红的棕色,与她头发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的头发是淡黄褐色,古罗马人对此非常欣赏,在英国这叫auburn②,父母二人皆为深色头发,生出来的孩子的头发几乎总是这种颜色,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和太太就属于这种情况。娜塔莉面色白皙、肌肤细嫩,又赋予她的头发与眼睛颜色的对比以难以形容的魅力,但这种细腻是纯属外表上的。凡是面部线条缺乏某种柔和的圆曲线时,不论细部怎样完美,怎样有风韵,你千万不要把这种种好兆头铭记在心。这些骗人的青春玫瑰转眼间就会凋谢,几年以后,在你曾经赞美其典雅优美,品质崇高的地方,你看到的将是呆板和冷酷,会使你大吃一惊。娜塔莉的面部轮廓虽然有某种庄重的气息,她的下巴却稍嫌臃肿,这个绘画术语可以用来解释某些情感已先行存在,而这些情感大概要到她中年时期才会充分表现出其强烈的程度。她的嘴有点内凹,嘴唇红红的,表现出一种傲气,与她的手、下巴、眉毛以及漂亮的身段构成和谐的整体。最后一个症状,唯一能决定一位行家的判断的因素,那就是娜塔莉那纯正的音色,这诱人的声音具有金属的铿锵。不论怎样轻轻操作这把铜号,不论声响在号角螺旋管道里跑动时用怎样妩媚的方式,这一器官都显示出阿尔伯公爵①的性格。

①见本卷第488页注②。

②英文:金棕色。

①阿尔伯公爵(1508—1582),全名为费迪南·阿尔瓦莱斯·德·多莱德,曾为日耳曼皇帝兼西班牙王查理五世(1500—1558)及腓力二世(1527—1598)的将军,以性格暴烈、残忍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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