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快死了?’我说。
“‘可能,’高布赛克说,‘他的继承案件够你做的了。’
“我瞧着这个家伙,想试探他一下,就对他说:‘伯爵和我,我们是您所关心的仅有的两个人,请您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原因。’
“‘因为只有你们才真心信赖我,不耍花样,’他回答我说。
“虽然听了这个答复,我能够相信,即使那个附件失落了,高布赛克也不会利用他的地位吞没伯爵的财产,我还是决定去看伯爵。我借口要办案子,就出门了。我很快到了海尔德街。我被领进一间客厅,伯爵夫人正在客厅里和孩子们玩耍。她听到仆人通报我的名字,便急急忙忙站起来迎接我,然后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用手指着炉火旁边一张空着的安乐椅请我坐。她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假面孔,上流社会的妇女惯于用这种假面孔掩饰她们的情感。忧愁已经使这张脸变得憔悴了:这张脸,现在只剩下往日最动人的秀美轮廓作为她的姿色的见证。
“‘夫人,我非和伯爵先生说句话不可……’
“‘您以为您比我面子更大么?’伯爵夫人打断了我的话答道,‘雷斯托伯爵什么人都不愿意见,几乎连他的大夫都不让进去,也不要人服侍他,连我也不要。病人们的性情真古怪!他们好比孩子一样,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也许跟孩子一样,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伯爵夫人的脸红了。我回答的这句话是只有高布赛克才说得出口的,我几乎有点后悔了。
“‘但是,’我接着说,想改变一下话题,‘夫人,您怎么可以让伯爵先生老是一个人待着呢?’
“‘他的大儿子陪着他呢,’她说。
“我尽管凝视着伯爵夫人,这一次她不再脸红了,我觉得她已经下了决心,不让我识破她的秘密。
“‘您大概明白,夫人,我决不是贸然前来,’我接着说,‘我此行关系重大……’
“我咬了咬嘴唇,觉得我的言语有失。伯爵夫人趁着我说话造次,马上说:
“‘我的利益和我丈夫的利益并没有分开,先生,’她说,‘您跟我说还不是一样……’
“‘我来谈的事情只和伯爵先生有关,’我坚决地答道。
“‘我叫人通知伯爵说您想见他。’
“这种客气的语调、她说这句话时装出来的那副神气瞒不过我,我猜到她永远不会让我见到她的丈夫。我聊了一会工夫,聊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想观察一下伯爵夫人的动静;但是,象所有胸有成竹的妇人那样,她会装得一点破绽都没有,在你们女性身上,这是最险诈的行为了。我敢说,我相信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即使杀人也不怕。我这种感觉是由于看到她的前途才产生的,从她的手势、她的眼色、她的态度,直至她说话的声调,都看出这个前途。我离开了她。现在我要给你们讲讲这个不平常的故事的最后几个场面,附带提到那些我在事后才知道的情况,以及高布赛克或我自己的精明使我猜到的细节。
“当雷斯托伯爵似乎在欢乐场中流连忘返,想把他的家财花光的时候,在这对夫妇之间发生了一些争吵,争吵的内容无人能够知道,但伯爵对于他妻子的看法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坏了。待他一病不起时,他对伯爵夫人和他两个最小的孩子的憎厌就马上暴露出来;他不许他们进他的屋子,而当他们找个借口走进他屋里的时候,他们这种忤逆行为使雷斯托先生的病势突然恶化,因此大夫再三央求伯爵夫人不要违悖她丈夫的意志。雷斯托夫人看见家里的田地、房产、甚至她当时住着的公馆,都先后落入高布赛克的手里,对他们的财产来说,高布赛克竟变成了童话里面吃小孩的怪物,她一定明白了丈夫的计划。特拉伊先生被债主们逼得太紧,当时正在英国旅行。高布赛克给雷斯托先生出的主意,对付伯爵夫人的谨慎措施,只有特拉伊伯爵会给她点破。根据我们的法律条文,雷斯托伯爵出卖家产需要有伯爵夫人连署才能生效,据说伯爵夫人拖延了很久,不肯签字,但最后还是签了。伯爵夫人以为她丈夫要把他的财产变成现款,拿这份财产换来的那一小包钞票,也许放在一间密室中,或者交给一个公证人保管,或者存放在法兰西银行。根据她的计算,雷斯托先生必然有一份什么文件,使他的大儿子便于收回他要保留的那些财产,因此她决定把她丈夫屋子周围严密看管起来。她在家里一意孤行,全家都受到这种妇道间谍行为的监视。她整天坐在贴近丈夫卧室的客厅里,从客厅可以听到丈夫的一言一动。夜里,她在客厅里搭一个铺,而且大部分时间都不睡觉。大夫完全倒在她这一边。她这样尽心尽力显得高尚无比。她有那种阴险的人天生的狡诈,善于把雷斯托先生对她所表示的憎厌遮盖起来,假装悲痛装得惟妙惟肖,因此博得大家的称许。有几个假正经的女人,竟然认为她这种行为把她的过失都弥补过来了。不过她眼前总是出现贫苦生活的景象,假如她缺少机智,伯爵一死她就要过这种生活。所以,这个妇人被她丈夫从他辗转呻吟的病榻旁边赶走,却在病榻四周布置了一个玄妙的包围圈。她离他很远,却又很接近他;她失了宠,却又很有势力,表面上她是个忠于丈夫的妻室,实际上却盼望丈夫快死,好把家产抓到手。她好象田里那种小虫,把流沙堆成螺旋状的圆丘,伏在流沙底下,静听着每一粒沙土落下来,等待着无法逃脱的牺牲者。最严厉的考察风俗的官吏也不得不承认,伯爵夫人有深厚的母爱。有人说,她父亲的死对她是一个教训。她舐犊情深,对儿女绝口不提自己淫乱的生活;他们年纪幼小,因此她得以达到目的,儿女们很爱她;她也使儿女们受到了最良好、最出色的教育。我得承认,我情不自禁地对这个妇人抱着钦佩与同情的心情,高布赛克时常因此而取笑我。那时候,伯爵夫人认清了马克西姆的卑鄙下流,用和着血的泪水补赎自己的过失。这一点我是相信的。她为了夺回丈夫的财产而采取的措施尽管可憎可耻,但难道那不是出自疼爱儿女和想弥补自己对儿女的过错之心吗?再说,象好些受过激情风暴袭击的妇人那样,她也许感到需要敦品励行,重新作人。也许当她收割她的过错播下的庄稼的时候,她才认识到德行的可贵。年幼的爱乃斯特每次从父亲的屋里走出来,都要受到一次严格的审问,问他伯爵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那孩子认为这是母亲关心丈夫的表示,便尽量满足母亲的愿望,并且不等问他就什么都说出来。我的访问使伯爵夫人受到启发,她把我看作一个代伯爵施行报复的人,便决计不让我接近那个垂死者。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非常盼望能和雷斯托先生谈一次话,因为我对于附件的下落很不放心;万一它们落到伯爵夫人手里,她就会加以利用,这样,在她和高布赛克之间,便会掀起永远打不完的官司。我深知那高利货者的为人,知道他永远不会把财产交还伯爵夫人,在这些附件的措词方面有许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只能够由我承办。我想消除这种种不幸,便再度去拜访伯爵夫人。”
“我发觉,夫人,”但维尔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对葛朗利厄子爵夫人说,“社会上有一些精神现象,我们注意得还不够。我生性喜欢观察,在我承办的金钱关系诉讼中,激情起着很大的作用,不由得要对这些案件加以分析。我发觉两造的秘密意图和内心的想法几乎总是互相猜测得到的,我每次看到这种情形都惊叹不已。在两个敌手中间,有时双方都有同样清明的理性,同样透辟的智力,跟两个互相看透了心灵的情人一样。因此伯爵夫人和我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虽然伯爵夫人的情感全用最动人的礼貌与和蔼掩饰起来,我却突然明白了她对我反感的原因。因为她必须在我面前把心事都说出来,而一个妇人在一个男人面前不得不脸红的时候,要她不憎恨这个男人是不可能的。至于她呢,她却猜到我虽说是她丈夫所信任的人,她丈夫可还没有把家产交给我。恕我不把我们的谈话全都对您重述一遍,在我的记忆中,这次谈话是我一生中最凶险的斗争之一。伯爵夫人禀性聪慧,她的媚态叫你无法抵御,她有时柔顺,有时高傲,有时百般温存,有时推心置腹;她甚至还想挑动我的心,唤醒我心中的爱情,好来支配我;但她失败了。我向她告别时,突然看见她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憎恨和愤怒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栗。我们不欢而散。她恨不得消灭我,而我呢,我却对她存着怜悯之心,对于某些个性很强的人说来,这种感情就等于最大的侮辱。我最后提出的供她考虑的意见,便流露出这种感情。我告诉她,不管她对这件事情怎样处理,她还是非破产不可,我相信这句话在她心里一定引起极大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