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见到伯爵先生,至少您的孩子们的财产……’
“‘这么一来,我就要完全任凭您摆布了,’她说,用一个厌恶的手势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之间的问题既然说得这么露骨,我就决定挽救这一家人,使他们不至于在不久以后就忍饥受寒。如果为了达到目的非采取某些触犯法律的手段不可,我也下了决心那么办。于是我作了下面几项准备工作。我对雷斯托伯爵提出控告,追讨一笔伪称他欠高布赛克的款项,我获得了胜诉。伯爵夫人当然把控诉状藏起来,但是在伯爵死后,我却有权查封他的产业了。我买通了伯爵家里一个仆人,他答应我在他主人快要断气的时候,哪怕是在深夜,也赶来通知我,使我能够突然走到伯爵家里,吓唬伯爵夫人说要马上查封伯爵的产业,这样就可以保存那个附件。我事后知道,伯爵夫人一面听着她垂危的丈夫呻吟,一面研究民法。如果在病人卧榻周围的人的思想可以形诸笔墨的话,他们的灵魂会使人看见一幅多么触目惊心的图画!策划阴谋、商讨计划、布置圈套,其动机都是为了争财夺利!这些从本质上来说相当乏味的细节,现在且撇下不谈,可是它们可以使您设想这个妇人的痛苦、她丈夫的痛苦,并且把类似的家庭隐私向您揭露出来。最近两个月来,雷斯托伯爵预料自己必死,始终一个人躺在他的卧室里。一种致命的疾病使他身体和脑力都慢慢地衰弱下去。病人的古怪念头老是在他脑子里转悠,其不近人情之处似乎难以解释。他不让人收拾他的屋子,拒绝一切照顾,甚至不要人给他铺床叠被。这种极端的麻木不仁的感觉在他的四周留下很深的痕迹;他屋里的家具横七竖八;最精致的器物上都封满尘土,结了蛛网。往日他的一器一物都富丽考究,现在他对着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景象却安之若素。壁炉上、写字台上、椅子上,都堆满了病人需用的东西:空的或满的药瓶,几乎全是脏的;到处乱放的衣服,打碎了的盘子,壁炉前面有一只没有盖好的汤婆子,装满了矿泉水的浴缸。毁灭的感觉在这一片混乱不堪的景象的每一个细节里都表现出来。死神还没有侵入人身之前,已经在物件里出现。伯爵非常害怕阳光,百叶窗关闭了,黑暗使这个凄凉的地方更显得悲惨。病人近来消瘦得厉害。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炯炯发光,似乎生命就蕴藏在那里。他面色惨白,令人望而生畏,加之他始终不肯让人替他理发,平直的头发长得非常长,一绺一绺地紧贴在两颊上,使他的脸色更加显得苍白。他活象一个荒山野岭出家修行的隐士。他不过五十岁①,往日整个巴黎城都艳羡他的风流倜傥、生活美满,忧思却扑灭了他身上一切人类的情感。一八二四年十二月初,一天早晨,爱乃斯特坐在他的床尾,满面愁容望着他。他看了儿子一眼。
①前面描写一八二〇年时伯爵三十五岁,这里却说他一八二四年有五十岁了,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常出现类似的疏忽。
“‘您难受吗?’年轻的子爵问他。
“‘不难受!’他带着令人害怕的微笑说。‘一切都在这里,都在这颗心的周围!’
“他对爱乃斯特指了指他自己的脑袋,然后又用他那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指紧按着他凹下去的胸部,这个手势使爱乃斯特掉下了眼泪。
“‘为什么但维尔先生不来找我呢?’他问他的贴身仆人。
他以为这仆人对他非常忠心,其实这人已完全站在伯爵夫人一边。‘这是怎么回事,莫里斯?’那个垂死的人高声叫道,他突然在床上坐起来,仿佛神智完全清醒了,‘你看,半个月之内,我已有七八次派你到我的诉讼代理人那里去,可是他还没有来,你以为你们可以捉弄我吗?你马上去找他,把他接来。如果你不按照我的话去办,我就起来,自己去……’
“‘夫人,’那仆人走进客厅说,‘您听见伯爵大人的话了,我该怎么办呢?’
“‘你假装到诉讼代理人那里去,回来告诉老爷说,给他办事的那个人为了一件重要的案子,到离巴黎四十里以外的地方去了。你还可以说,他会在本星期末回到巴黎。’
“‘病人往往弄不清自己的病情,’伯爵夫人想道,‘他一定会等这个人回来。’
“大夫在前一天曾经说过,伯爵大概熬不过这个白天。两小时后,当那随身仆役走来给他主人作这个令他失望的答复时,那个垂死的人似乎十分焦急不安。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他反复说了几遍,‘我只有依靠你了。’
“他久久地望着儿子,最后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对他说:
“‘爱乃斯特,好孩子,你很年轻,可是你心地好,你一定明白,答应过一个快要死的人,答应过父亲的事情是神圣的。你觉得你能够保守秘密,把它埋藏在你的心里,连你妈都意想不到吗?现在,好儿子,在这个家里,我能够信赖的人只有你了。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吗?’
“‘不会的,父亲。’
“‘好的,爱乃斯特,一会儿我把一个封好的包裹交给你,那是但维尔先生的东西,你把它好好地保存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藏有这包东西,你找个机会溜出公馆,把这包东西投送到街口的邮政分局去。’
“‘好的,父亲。’
“‘你能替我办这件事吗?’
“‘能办,父亲。’
“‘来亲亲我吧。你能这样,我死也死得舒服一点,好孩子。六七年后,你就会明白这个秘密多么重要,那时候你的机智和忠心就会得到很好的报答,那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谁也不要放进来。’
“爱乃斯特走出去,看见他的母亲站在客厅里面。
“‘爱乃斯特,’她对他说,‘你来!’
“她坐下来,把她的儿子夹在两膝中间,紧搂在自己胸口上,亲吻他。
“‘爱乃斯特,你父亲刚才对你讲过话?’
“‘是的,妈妈。’
“‘他对你说什么了?’
“‘我不能说出来,妈妈。’
“‘噢!亲爱的孩子,’伯爵夫人高声说道,热烈地把他的儿子拥在怀里,‘你能守口如瓶使我多么高兴啊!永远不撒谎,说话守信用,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两个原则。’
“‘噢!你多么高尚啊!妈妈!你从来没有撒过谎,你!我知道你一定没有。’
“‘有些时候,亲爱的爱乃斯特,我也撒谎。不错,遇到有些情形,法律也无能为力,我也就不守信用。你听我说,我的爱乃斯特,你不小了,也相当明白事理,你一定会注意到你父亲把我赶开,不要我服侍他,这种事情是不自然的,因为你知道我多么爱他。’
“‘是的,妈妈。’
“‘可怜的孩子,’伯爵夫人一边哭,一边说,‘这场祸是你父亲听信奸人的话闯下的。有一批坏人想将我和你父亲拆开,以便满足他们的贪欲。他们想夺走我们的家产。你父亲要是身体健康的话,我们两个人的不和不久就会消除,他会听我的话;他心地好,性情和善,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可是现在他神智不清了,他对我的偏见变成了一个冥顽的念头,变成了一种疯狂,这是他的病引出来的。你父亲对你的偏爱又是他神经失常的一个证据。在他害病之前,你却从来没有注意到他喜欢你胜过喜欢波利娜和乔治。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反常的。他对你的疼爱也许使他想到要把一些事情交给你去办。如果你不想使你的家人破产,我的乖乖,如果你不想让你母亲有一天象叫花子一样去讨饭的话,你就要把什么话都告诉她……’
“‘嘿!嘿!’伯爵大声叫道,他把门打开,几乎赤身露体地跑了出来,他已经象骷髅一样干瘪,只剩下一层皮了。这一声叫喊在伯爵夫人身上产生了可怕的效果,她一动不动,仿佛惊呆了一样。她的丈夫是多么虚弱,多么苍白啊,似乎是从坟墓里走出来的。
“‘你使我一生烦恼,现在又使我死不瞑目,你败坏我儿子的理性,教唆他做一个缺德的人。’他用沙哑的声音大声说。
“伯爵夫人走去俯伏在那个垂死的人脚下,一生最后的激动几乎使他变得狰狞可怕,她伏在他脚下泪如泉涌。
“‘开恩吧!开恩吧!’她高声叫道。
“‘你过去可怜过我么?’他问道,‘我任凭你把你自己的财产吃光,你现在还要吞吃我的,使我的儿子倾家荡产吗?’
“‘好吧,别可怜我,不要心软,’她说,‘可是孩子呢!罚您的妻在您死后到修道院过活吧,我一定依您的话去做;我有许多对不起您的地方,我要抵这些罪,您叫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可是请您让孩子们幸福快乐!噢!孩子们呀!孩子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