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给他回送了一个眼色,我的意思他十分明白。这件事是毫无把握的,并且卑鄙可耻;非赶快调解不可。高布赛克没有办法否认他买了钻石,我会把事情真相说出来的。伯爵用一个友好的微笑向我表示感谢。他们开始谈判,在谈判中,高布赛克的手段和贪婪,可能使全体折冲樽俎的外交家都穷于应付。谈判之后,我拟了一个借据,上面写明伯爵借到高利贷者八万五千法郎,利息在内,此款归还后高布赛克即将钻石退回伯爵。

“‘这么挥霍无度!’那丈夫在签字时高声说,‘这个深坑怎样去填呢?’

“‘先生,’高布赛克严肃地说,‘您有很多孩子吗?’

“这一问使伯爵打了一个寒噤,那高利贷者仿佛是一个精通医道的大夫,指头一按就按中了要害。那丈夫没有回答。

“‘不用说了,’高布赛克接着说,他理解伯爵有说不出的苦衷,‘您的经历我都背得出来。这个妇人是一个魔道,您也许还爱她;这我可明白,她也打动过我的心。您也许想挽救您的家产,把它留给您的一两个孩子。那好,我劝您到社交界去花天酒地,赌博,把家财花掉,常常来找高布赛克。大家会骂我是犹太人、阿拉伯人、放高利贷的、海盗,骂我害得您倾家荡产!让他们说去好了!假如有人侮辱我,我就把这人打死,打枪击剑,谁都不及在下。这一点大家知道。此外,您得结交一个朋友,假如您能够碰到一个的话,把您的财产假装卖给他。你们不是管这种买卖叫做委托吗?’他掉过头来问我。

“伯爵似乎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离开我们的时候说:‘款子明天送来,先生,请您把钻石准备好。’

“‘这家伙看来傻乎乎的,象个忠厚人,’伯爵走后,高布赛克冷冷地说。

“‘还不如说他傻乎乎,象个痴情汉。’

“‘伯爵还欠你的手续费呢!’见我向他告辞,他高声说道。

“这一幕戏使我知道一个摩登女性生活中可怕的秘密。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伯爵走进我的办公室。

“‘先生,’他说,‘我有些重要的事务向您请教,同时我要对您声明,我完全信任您,而且希望现在就向您证实。您给葛朗利厄夫人帮的忙,’伯爵说,‘怎么称道都是不过分的。’

“您瞧,夫人,”那诉讼代理人对子爵夫人说,“我不过替您办了一件很平常的事,但我已经从您那里得到一千倍的报酬了。……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答道:‘我不过是尽了一个正直人应该尽的本分罢了。’

“‘您知道,先生,我向各方面打听过那个怪人的情况了,’

伯爵对我说,‘您能有今日的地位,就是靠他的帮助。根据我打听得来的情况,我认为高布赛克是一个犬儒派哲学家。您看他的为人究竟可靠不可靠?’

“‘伯爵先生,’我答道,‘高布赛克是我的恩人……要我付一分五年息的恩人,’我笑着补充说,‘但是的他的吝啬不允许我向一个陌生人如实描绘他的形象。’

“‘您说好了,先生,您的坦率对高布赛克和对您自己都不会有什么害处的。我也不会指望一个凭抵押品放债的人是个天使。’

“‘高布赛克老爹,’我接着说,‘在心坎里面相信一种原则,他的行为都受到这种原则的支配。他觉得金钱是一种商品,他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将它以高价或贱价出卖,而问心无愧。在他看来,一个资本家对进款锱铢必较、毫不放松,就是以股东的身分预先加入了一切牟利的经营或经济行为。这些金融上的原则和他对于人性的哲学见解,使他表面上一举一动都象一个高利贷者,除开这个原则和这种见解之外,我深深相信,他不做买卖的时候,他是巴黎市内最毫厘不爽和最诚实可靠的人。他身上有两个不同的人:他又是守财奴又是哲学家,又渺小又伟大。假如我死后留下几个孩子的话,我要请他作他们的保护人。以上说的,先生,就是我的经验使我认识到的高布赛克的面目。他过去的生活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也许当过海盗,他也许走遍了世界,贩卖过钻石或男女,出卖过国家机密,但我坚信,没有一个人的心灵受过象他那样严格的锻炼,也没有受过象他那样重大的考验。在我给他送去最后一笔欠款的那一天,我曾用有几分委婉的口气问他,他要我付出这么大的利息,究竟出自一种什么情感,而且既然我是他的朋友,他想帮我忙,但又没有把好事做到底,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我的孩子,让你相信你并没有得到我的任何恩惠,你便无需感激我。所以我们现在才是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先生,我无论对您说什么话,都不如这句话能教您懂得这个人。

“‘我的主意已经打定,决不反悔,’伯爵对我说,‘我要将就财产的所有权转移给高布赛克,请您替我准备好一切必要的文件。我只信任您一个人,先生,请您起草一个附件,在附件上高布赛克声明,这种出售行为是假的,等到我的长子成年的时候,他把按照他自己的意思经管的我的财产交还我的长子。现在,先生,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情:我害怕把这份宝贵的文件放在家里。我儿子对他母亲很孝顺,我不敢把附件交给他保存。我能不能请您保管这个文件呢?如果高布赛克不幸去世的话,他就把您立为我的财产的承继人。这样,一切都顾到了。’

“伯爵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十分激动。

“‘请您多多原谅,先生,’他过了一会说,‘我很痛苦,我的健康使我十分忧虑。我最近遇到的烦恼事情严重干扰了我的生活,因此我必须采取上面这一重大措施。’

“‘先生,’我对他说,‘我首先要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我不愿意辜负这种好意,因此我必须让您知道,您这样做就把您的……其他儿女的继承权完全剥夺了。他们也是您家的人,即使他们是您从前爱过而现在失了宠的一个妇人生养的,他们也应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我向您声明,您托我办的事情,我感到万分荣幸,可是,如果他们的前途没有保障的话,我是不能接受的。’

“这几句话使伯爵颤抖得很厉害。他眼泪夺眶而出,紧握着我的手说:

“‘我以前还没有深知您。您刚才的话使我感到又高兴又难过。我们在附件的条文里把这些孩子应得的遗产定下来吧。’

“我把他一直送到事务所门口,这种正义行为使他感到满意,我似乎看见他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看哪,卡米叶,年轻女人家就是这样堕入深渊的。有时只要跳一回对舞,在钢琴旁边唱一支歌,或作一次郊游,就会酿成天大的祸事。受了虚荣、傲慢的鼓动,轻信人家一个微笑,或者由于疯狂,或者由于糊涂,就弄到身败名裂。羞耻、悔恨和贫穷,这是地狱里面的三个女神,只要妇女们一旦有了过失,就一定马上落在这三个女神的手里……”

“可怜的卡米叶瞌睡得要死了,”子爵夫人打断诉讼代理人的话说,“去吧,好孩子,去睡觉吧,用不着看到这些叫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你的心也会保持纯洁和有德行的。”

卡米叶·德·葛朗利厄明白了她母亲的意思,走出去了。

“您的话有点过分了,亲爱的但维尔先生,”子爵夫人说,“诉讼代理人既不是母亲,也不是说教者。”

“可是报上的新闻还要……”

“可怜的但维尔!”子爵夫人打断了诉讼代理人的话说,“想不到您会讲这样的话。您以为我会让我的女儿看报么?请您讲下去吧,”她停了一会又说。

“伯爵把他的产业转移给高布赛克的手续办妥之后,过了三个月……”

“我的女儿不在这里了,您可以把雷斯托伯爵的名字说出来了,”子爵夫人说。

“好吧!”诉讼代理人说,“这一幕戏过后很久,我还没有收到那个要我保管的附件。在巴黎,诉讼代理人整天忙于应付川流不息的事务,对于主顾们的案子,也只能按照主顾们本人关心这些案子的程度来加以注意,当然,我们特别照顾的案子不在此例。可是,有一天,那高利贷者在我的家里吃晚饭,吃完饭的时候,我说很久没有听到雷斯托先生的消息了,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原因。

“‘原因倒非常清楚,’他回答我说,‘这个绅士快要死了。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不知道怎样消愁解闷,最后必然让愁闷憋死。生活是一种劳动,一门手艺,要学会它就非费点劲儿不可。当一个人尝尽了生活的苦头,懂得了什么叫做生活的时候,他的神经就坚强起来,获得一定的韧性,能控制自己的感受性;他把自己的神经锻炼成为钢制弹簧,虽然屈曲却不致折断;肠胃若是好的话,受过这种锻炼的人就会和著名的黎巴嫩柏树一般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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