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给您准备鹧鸪和香槟酒。’
“‘别乱花钱,不然的话我就不信任你了。家里不要搞大排场。雇一个上年纪的女用人,一个就够了。我要去看你,看你的身体怎么样。我在你的身上投了资,咦!咦!我必须打听打听你的买卖好不好。好吧,今天晚上同你的老板一起来吧。’
“‘您能不能告诉我,假如这样问不太冒昧的话。’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对那个矮小的老头说,‘在这桩交易上面,我的出生年月有什么关系吗?’
“若望-埃斯泰·冯·高布赛克耸耸肩膀,狡黠地微微一笑,回答我说:‘年轻人多么傻啊!你听我说吧,诉讼代理人先生,因为你也得知道这件事情,免得让自己吃亏。一个人在三十岁以前,正直和才干还可以算是一项保证。过了这个年纪,就再不能相信一个人了。’
“他说完把门关上。三个月后,我当了诉讼代理人。
“不久我就很幸运,能够替您,夫人,办理收回您的几处产业的案件。这几桩案件的胜诉使我出了名。我虽然要付给高布赛克很高的利息,但不到五年工夫我便把债务还清了。我一心一意爱法妮·马尔沃,我和她结了婚。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工作、我们的成就都很一致,这更增加了我们彼此间的感情。她的一个叔叔,是一个发了财的农户,死后遗下七万法郎给她,这笔遗产帮助我还清了债务。从这时起,我的生活便一帆风顺,得心应手了。别再讲我啦,一个幸运的人是最讨厌不过的。让我们再回过来谈谈上面讲到的人物吧。我盘下事务所一年之后,有一次几乎硬被人拉去参加一次单身汉午餐。这顿饭是我的一个同学和一个当时在高等社会里风头十足的青年打赌,他赌输了受罚请的。特拉伊先生想当时的纨裤子弟之花,名气很大……”
“他现在依然很有名气,”德·博恩伯爵打断诉讼代理人的话说,“说到服饰讲究、驾二轮敞篷马车,谁也不及他。马克西姆的本领就是能赌、能吃、能喝,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做得漂亮。他善于相马、选帽、评画。所有女人都想他想得发疯。他每年都要花十万法郎左右,可是谁也没有看见他有一片房产,或者持有一张公债息票。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是我们客厅里、闺房里、马路上的游方骑士的典型,一种半男半女的雌雄两性动物。他是一个奇怪的人物: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做不好;让人害怕,又让人瞧不起;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一窍不通;既能行善,也能作恶;有时卑鄙,有时高尚;说他的身上血迹斑斑,还不如说是遍体污泥;挂虑多而悔恨少;只忙着消化吃下去的东西,却不肯开动脑筋;装出对什么都很热情,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是一只光彩夺目的环,可以把苦工狱和上流社会扣结在一起。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属于一个十分聪明的阶级,从那个阶级里有时可以跳出一个米拉波、一个皮特、一个黎塞留,但在更多的时候,它给社会送来德·豪亨①伯爵、富基埃-丹维尔②、柯瓦涅尔③之流的人。”
①德·豪亨伯爵(1763—1823),曾于一七九二年派人暗杀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
②富基埃-丹维尔(1746—1795),法国大革命时的检查官,后死于断头台上。
③柯瓦涅尔(1779—1831),法国著名的大骗子,后被判终身苦役。
但维尔听完了子爵夫人哥哥的这番话之后,便接着说:
“我有一个主顾,那倒霉的高老头,时常对我提到这个人物。有好几次我在社交界碰到他,我都躲开了,免得和这样危险的人物交朋友。可是我的同学苦苦央求我,要我参加他们的午餐,我若不去呢,就难免叫人说我假正经了。夫人,您很难想象单身汉的午餐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少有的阔绰和讲究,真是吝啬鬼的豪举,这个吝啬鬼想挣面子,要当一天阔人。进门的时候,看见餐桌上摆得整整齐齐,什么银器啦、水晶餐具啦、麻布餐巾啦,光彩夺目,令你惊异。这里生命正在全盛时期:年轻人个个风流潇洒,他们微笑着,低声说着话,好象妙龄的新妇;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纯洁无瑕。两小时后,这里却仿佛变成激战之后的战场了:到处都是打碎的玻璃杯,脚下踩过的、弄皱了的餐巾;动用过的菜叫人看了作呕;接着,又听到使人头痛的叫嚷,打情骂俏的干杯,连续不断的讥讽和恶俗的玩笑;红得发紫的脸庞、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再也没有一点儿表情,无意中吐露的知心话却什么都说出来了。在这人声鼎沸中间,有人打破酒瓶,有人哼着小调;彼此拌嘴挑衅,不是搂成一团,便是动手厮打;鼻子嗅到杂有百样气息的难堪的气味,耳畔听到杂有百种声音的叫嚷;每个人都再也不知道吃的什么,喝的什么,说的什么了;有些人愁眉不展,有些人信口开河;这一个害了偏执狂,把一句话反复念叨,象一口有人摇动的钟;那一个想控制住混乱;最谨慎的人建议大吃大喝。倘有一个头脑清醒的走进来,他一定以为撞见了一次酒神的狂宴。
“就在这样的一场混乱当中,特拉伊先生想用甜言蜜语博取我的欢心。我的头脑还相当清醒,防备着他。他呢?虽然装出醉得可以的样子,其实非常清醒,一心盘算着他自己的事儿。果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九点钟左右从格里尼翁酒家的厅堂走出来的时候,他把我完全迷住了,我答应第二天领他到高布赛克老爹那里去。荣誉、德行、伯爵夫人、正直妇人、不幸等词儿,亏了他那张涂了蜜的嘴,在他的话里仿佛有一种魔力。第二天早晨醒来,想追忆一下前一天夜里我干了什么事情,我的思想怎么也联贯不起来。最后,我似乎明白了,我的一个主顾的女儿,要是她不能够在当天上午找到约摸五万法郎的话,就可能名誉扫地,受到她丈夫的轻视,失去她丈夫的爱情,这里面有欠下的赌债、马车行的账,还有不知道花费在什么上的钱。我那个风流倜傥的同席青年向我保证,她很富有,只要节约一下,几年工夫便可以把她的财产就要受到的亏损弥补过来。这时我才开始猜到我的同学苦苦求我的原因。说来惭愧,我全没想到高布赛克老爹十分需要和这个纨裤子弟言归于好。我正在起床的时候,特拉伊伯爵走进来了。
“‘伯爵先生,’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需要我把您介绍给冯·高布赛克,这个最有礼貌、最和气的资本家。假如他有钱的话,或者不如说,假如您能够给他相当的保证的话,他一定会借钱给您的。’
“‘先生,’他答道,‘虽然您曾经答应过我,可我没有这个意思,认为您非帮我的忙不可。’
“‘岂有此理!’我心里想,‘莫非我要让这个家伙说我讲话不算数么?’
“‘我昨天对您说过,很不凑巧,我跟高布赛克老爹闹翻了,’他继续说,‘可是,现在刚刚过了月底,在巴黎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一下子拿出十万法郎来,因此昨天晚上,我烦您代我向他说情。不过现在别再提这件事了……’
“特拉伊伯爵用一种客气中带侮辱的神情瞧了瞧我,准备离去。
“‘我马上可以带您去,’我对他说。
“我们来到砂岩街的时候,这个花花公子东张西望,他那种聚精会神、焦躁不安的样子很使我惊奇。他的脸色一会儿灰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黄,而当他望见高布赛克住的那所房子的大门的时候,竟有几滴汗珠儿从他的前额上沁出来。我们走下四轮马车的当儿,一部出租马车进了砂岩街。那年轻人苍鹰一般的眼睛看出马车里头坐着一个妇人。一种近乎野性的快乐表情顿时使他脸上生光,他招呼一个过路的小孩,让他牵着他的马。我们就上楼到放高利贷的老头那里去。
“‘高布赛克先生,’我对他说,‘我给您介绍我的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我随即附着老头儿的耳朵说:我防备着他,跟防备一个魔鬼一样。)请您看我的面子,再帮帮他的忙(按照一般的利息),解救解救他吧!(只要这件事情对您合适。)’
“特拉伊先生对那个高利贷者鞠了一躬,坐下来,摆出一副奉承的态度听他说话,您看见他那种风流潇洒的卑躬屈节也会受感动的;但是那高布赛克始终坐在炉火边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儿表情。高布赛克的模样和晚上在法兰西剧院的列柱中间看见的伏尔泰雕像很相似;他微微掀起头上戴着的破旧鸭舌帽,仿佛还礼的样子,露出一点点黄色的脑门,更显得和那座大理石像逼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