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钱只借给我的主顾,’他说。
“‘您因为我把家产在别处花光,而不花在您这里,觉得很生气吗?’伯爵笑着回答。
“‘把家产花光!’高布赛克用一种讽刺口吻说。
“‘您要说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就没有家产可花了么?可是我敢说在巴黎,您决不能找到一份比我更雄厚的资本。’那个服饰讲究的人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就地转了一个圈儿。这种有几分严肃的打诨却没有力量感动高布赛克。
“‘我不是龙克罗尔、德·玛赛、弗朗舍西尼,旺德奈斯弟兄、阿瞿达-潘托式的人物,一句话,不是巴黎城中风头最足的大人物的知心朋友么?我在赌场中跟您认识的一个王子和一个大使合伙。我在伦敦、在卡尔斯巴德、在巴登、在巴斯①都有收入。这不就是最辉煌的事业么?’
①卡尔斯巴德在美国,巴登在德国,巴斯在英国。
“‘不错。’
“‘您拿我当作一块海绵,天杀的!您鼓励我在社交界里把自己吹胀,好在我拮据的时候挤干我;可是您也是海绵,死神也要挤干您。’
“‘可能。’
“‘没有喜欢挥霍的人,您会成为什么人呢?咱们两个就象灵魂和肉体一样,谁也离不开谁。’
“‘对!’
“‘来,咱们握一握手,好高布赛克老爹,如果我说得不错、正确而且可能的话,您就大方点吧。’
“‘您上我这儿来,’那高利贷者冷冷地答道,‘是因为吉拉尔、帕尔马、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他们的肚子里都填满了您的期票,他们拿着您的期票到处去兑现,宁愿赔上百分之五十;但是,他们大概只拿出了票面价值的一半,这些票面值不了百分之二十五。办不了啊!一个负了三万法郎的债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的人,’高布赛克接着说,‘我就是借给他一个子儿,不也叫人家笑话么?前天晚上在纽沁根男爵家的舞会上,您又输了一万法郎。’
“‘先生,’伯爵答道,大模大样地瞪着那老头儿。‘我的事情您甭管。没有到期的债,不能算欠。’
“‘不错!’
“‘我的期票准能兑现。’
“‘可能!’
“‘而现在呢,您我之间的问题很简单,就是只要知道我来问您借的款子有没有充分的保证。’
“‘对!’
“出租马车在门口停下的声音传到了屋里。
“‘我去找一件东西来,也许能使您满意。’那年轻人嚷道。
“‘我的孩子!’等那个借债的人走出去之后,高布赛克嚷道,一面站起来,向我张开两只胳膊。‘要是他有值钱的抵押品拿来的话,你就救了我的命了!我真要高兴死了。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以为耍了我一下。幸亏你,今天晚上,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取笑他们一番了。’
“那老头儿的开心有几分叫人害怕。他在我面前流露感情仅有这一次。这种欢乐虽说稍纵即逝,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请你别走,’他补充说。‘我虽然带着武器,弹无虚发,不愧是一个当年打过老虎,在甲板上拼过你死我活的人,可是我还得防备这个文雅的混蛋。’
“他走去重新坐下,这次他坐在写字台前面的安乐椅上。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和安静了。
“‘噢!噢!’他朝我转过身来,又说,‘你大概就要看见我从前和你提到过的那个美人儿了,我听见过道上有贵族气派的脚步声。’
“那青年果然挽着一个妇人回来。我认出这位伯爵夫人是高里奥老头的两个女儿之一,高布赛克以前曾给我描摹过她起床的情景。伯爵夫人起先没有看见我,我站在窗口,脸朝着玻璃。她走进高利贷者潮湿阴暗的屋子时,带着一种疑惑的神气瞧了一下马克西姆。她长得十分俏丽,虽然她犯了过失,我还是怜惜她。极度的忧虑扰乱了她的心,她的高贵和自负的容貌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痉挛的表情。这个青年已成了她的丧门神。我佩服高布赛克,他在四年前凭着一张期票就看出了这两个人的命运。‘大概,’我心里想,‘这个长着天使面孔的魔星正用一切可能的办法支配着她,撩动她的虚荣心、忌妒心,引诱她在交际场中寻欢作乐。’”
“这个妇人的德行,”子爵夫人高声说,“恰巧变成了他的武器;他叫她流过多少相思的眼泪,他晓得怎样在她心里激起女子慷慨的天性,他又利用她的痴心,要她出高价来买得罪恶的欢笑。”
“我得坦白告诉您,”但维尔说,他并没有明白子爵夫人给他使的眼色,“我对这个不幸人儿的命运并不感到难过,不管她在众人眼中是如何出色,在知道她的心事的人眼中是如何可怕;不,我不觉得难过,可是当我端详着杀害她的凶手的时候,我却感到万分厌恶,这个青年的前额是多么纯净,那张嘴又多么鲜妍,微笑多么文雅,牙齿多么洁白,他就象一位天使。此刻他们两人站在裁判官面前,这个裁判官打量着他们,仿佛十六世纪一个多明我会修士,在异教裁判所的地下室里窥视两个摩尔人被拷打的情形一样。
“‘先生,有没有办法拿这些钻石变换现款呢?我可要保留将来赎回的权利。’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同时把盒子递给高布赛克。
“‘可以的,夫人,’我走出来插嘴回答她说。
“她瞧了我一眼,认出是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她扫了我一眼,无论在哪个国度,那意思都是说:‘住嘴!’
“‘这种买卖,’我继续说,‘我们叫作活卖,就是将动产或不动产在议定的时期内转让给别人,期满后物主可以用商定的代价将原物赎回。’
“她的呼吸比较自如了。马克西姆伯爵皱了皱眉头,他预料这么一来,那高利贷者就会给这些钻石少出一点价钱,因为钻石正在落价。高布赛克声色不动,拿起他的放大镜,默默地打量着这盒钻石。即使我活到一百岁,我也不会忘记在他的脸上看见的情景。他那苍白的两颊顿时红润起来;他那双仿佛反射出钻石的闪烁的眼睛光芒四射。他站起来,走到亮处,把钻石凑近他那牙齿脱落的嘴,好象要将它们吞下去似的。他嘟嘟哝哝,把手镯、坠子、项链、发环,逐一拾起,在日光底下看清楚它们的色泽、白净程度、大小;将它们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回去,又拿出来,翻来复去,让它们从各个角度放射光芒;他再也不象老人,却象个小孩,或者不如说,同时又象孩子又象老人。
“‘漂亮的钻石!大革命前,大概可以值到三十万法郎。色泽多么匀净!戈尔康达或维萨蒲耳①出产的地道的亚洲钻石!你们知道这些钻石的价值吗?你们不知道,不知道,在巴黎,只有高布赛克会鉴别这些东西。在帝国时代,要打一件这样的首饰,也得花二十万法郎。’他做了一个表示不屑的手势,接着说:‘现在钻石一天天落价,停战以后巴西贩来很多钻石,市场上充斥着比印度钻石色泽较次的货色。女人现在在宫廷里才佩戴钻石首饰。夫人进宫去吗?’
①戈尔康达和维萨蒲耳都是印度著名的钻石产地。
“他一面说出这些令人胆寒的话,一面却怀着说不出的快活心情将钻石一颗一颗加以审视:
“‘没有毛病,’他说。‘这儿有一点毛病。这儿有一个瑕疵。漂亮的钻石。’
“他那张灰白色的脸让这些宝石的光芒照得这样清晰,我要把它比作外省小客店里那些发绿的旧镜子,它们承受白昼的光辉,却反射不出来。胆敢对镜自照的旅客一看,却是一个脑溢血患者的脸。
“‘怎么样?’伯爵一面说,一面拍拍高布赛克的肩膀。老小孩打了一个寒噤。他把他的玩意儿放下,搁在办公室桌上,坐下来,他又变成了高利贷者,又硬、又冷、又滑,活象一根大理石柱子。
“‘您要多少钱呢?’
“‘十万法郎,三年为期,’伯爵说。
“‘行!’高布赛克一面说,一面从一只桃花心木盒子——这是他的珠宝盒子!——中拿出一座毫厘不爽的天平来。他约摸估量一下(天知道他怎么个估量法!)金托儿的重量,就称起宝石来了。在称宝石的时候,那放债人脸上又喜又狠,两种表情相持不下。伯爵夫人惊惶不安,我觉得她还算不错,她似乎估量到她跌下去的深渊有多深。在这个妇人的灵魂里还存有悔恨的心情;也许只要使一下劲,大发慈悲拉她一把,就可以把她救出迷途。我试了一试。
“‘这些钻石是您的么,夫人?’我用一种清晰的声音问她。
“‘是的,先生,’她答道,用傲慢的目光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