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听您讲到海尔德街,您到了一个伯爵夫人家里。”
那舅父抬起睡眼惺忪的头来高声说。“那伯爵夫人后来怎样了?”
“我和那个老荷兰人谈话之后,过了几天工夫,我的毕业论文通过了,”但维尔接着说。“我获得法学士学位,跟着就当了诉讼代理人。那守财奴对我更加信任。他遇到难于处理的生意,就不花一文,找我商量,他要有一些稳妥的材料才做这些生意,但在所有行家看来,那些材料都是不可靠的。这个人,无论谁的话他都不愿意听,对我的意见却可以说言听计从。不错,我的意见对他也一向是非常合适的。后来,在我工作了三年的事务所,我终于升任首席帮办,离开了砂岩街那所房子,住到我的老板那里。他供膳宿,每个月还给我一百五十法郎。这是一个开心的日子!当我向那个放高利贷的人告辞的时候,他没有对我表示友好,没有表示惜别,也没有叫我去看他;他只是这样望了我一眼,在他身上,这目光仿佛透露出他有先见之明。一星期后,我的老邻居前来看我,他带给我一个相当难办的案件,一个没收产权的案件;他继续一毛不拔,要我提供谘询,一点不难为情,如同已经付过手续费一样。我的老板本是一个挥金如土的酒色之徒,手头十分拮据,第二年年底,一八一八到一八一九年之间,不得不出盘他的事务所。当时,诉讼事务所的出盘费虽然不象现在涨得这么高,我的老板依然把他的事务所出盘,索价不过十五万法郎。一个又勤恳、又有学问、又聪明的人,支付了这笔款子的利息还可以生活得很体面。只要他赢得别人的信任,在十年之内就能偿还这笔款子。我呢,我不过是努瓦荣①一个小市民的第七个孩子,一个铜子也没有,在社会上只认识高布赛克老爹一个财主。一种野心勃勃的思想,和一线难以明言的希望,鼓励我去找他。因此,一天晚上,我便缓缓地朝砂岩街走去。当我敲着这间黑屋子的房门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我记起了以前老守财奴对我说过的种种话,我当时绝没想到踏进这个门槛就感觉到的忧虑竟这样厉害。我就要象许多别的人一样哀求他了。‘不,不,’我心想,‘一个正直的人在无论什么地方都应该知道自重。犯不上为了一份家产而卑躬屈节,我要象他那样一是一、二是二。’
①努瓦荣,法国贡比涅地区瓦兹省一地名。
“我迁出砂岩街后,高布赛克老爹不愿意有人住在他的隔壁,便把我的屋子租了下来;他那房门的正中又开了一个装有铁栅的小窗洞。他看清楚了我的面孔之后才给我开门。
“‘怎么样,’他低声细气对我说,‘你的老板把他的事务所出盘啦。’
“‘您怎么会知道?他只对我一个人提到过这件事情。’
“那老头儿的嘴向两旁一咧,完全象拉开了帘子一样。这无声的微笑又伴以冷酷的目光。他停了一会儿,这时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随后他用一种冷淡的口气说:
“‘否则你就不会上我这里来了。’
“‘高布赛克先生,您听我说,’我接着说,面对着这个用毫无表情的眼睛盯着我的老头儿,他那眼睛射出的青光使我方寸扰乱,我强作镇静。
“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对我说:‘你说吧!’
“‘我知道要打动您的心是很困难的。因此我不想枉费口舌,把一个身无分文的事务所帮办的处境详细讲给您听。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在这世上也只有您的心才能理解我的前途。咱们不讲什么心吧。事情该怎么办就点么办,不要当作写小说,无病呻吟。我把事实讲一讲:我老板的事务所在他手里每年约摸有二万法郎收入;可我相信到了我手里会挣到四万。他想盘进十五万法郎。我觉得,’我敲敲我的前额说,‘如果您能够把这个事务所需要的款子借给我的话,十年之内我就可以把债务还清。’
“‘这才算是会说话。’高布赛克答道,他把手伸过来,握了握我的乎。‘我做这项生意很久了,’他接着说,‘可是从来还没有人把来访的动机对我说得这样清楚明白。有没有保证?’他一边说,一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没有,’他停了一会儿补充说,‘你今年二十几了?’
“‘再过十天就是二十五岁了,’我答道,‘不然的话,我便无权做这桩交易。’
“‘对!’
“‘怎么样?’
“‘也许行。’
“‘说真的,得赶快办;否则就会有人抬高价钱了。’
“‘明天早晨把你的出生证明拿来,我们再谈你的事情;我给你想办法。’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我到了老头那里。他拿了那份证明书,戴上眼镜,咳嗽一声,吐一口痰,披上他的黑大氅,把区公所开的证明书全部看完。跟着他将那证明书翻过来掉过去又看了半天,瞧了瞧我,再咳嗽一声,在椅子上折腾了一下,最后他对我说:
“‘这桩买卖咱们要设法作成它。’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放款要五分利息,’他又说,‘有的时候要十分、二十分、五十分。’听了这句话,我的脸都白了。‘可是,咱们是熟人,我只要一分二厘半……’他犹豫了一下。‘好的,我只要你一分三的年息。你觉得合适吗?’
“‘可以,’我答道。
“‘可是如果你觉得太高的话,’他又说,‘你就说话啊,格罗蒂斯①!(他时常跟我打趣,管我叫格罗蒂斯。)要你一分三的年息,因为我是一个做买卖的人;你要考虑付得出付不出。我不喜欢一个人碰到什么都点头,是不是太高了?’
①格罗蒂斯(1583—1645),荷兰法学家及外交家。
“‘不太高,’我说,‘我多咬咬牙就对付过去了。’
“‘我明白!’他一边说,一边用狡猾的目光斜视着。‘你的主顾会替你付这笔利息的。’
“‘不,您说到哪儿去了!’我大声说,‘我自己来付。我宁愿砍掉我的手,也不能敲榨别人!’
“‘听便吧!’高布赛克老爹说。
“‘手续费是明文规定的,’我接着说。
“‘业务协商、延缓付款、诉讼、和解等案件的手续费可没有明文规定,’他继续说,‘到时候你可以看事情的大小,为你所作的谈判、奔走、起草文件、诉讼书、以及你所说的废话,收取别人一千法郎,甚至六千法郎。你要懂得找这样的事情办理。我要向别人推荐你,说你是最博学、最精明的诉讼代理人,我要把这类案件多多介绍给你,让你的同业眼红得要死。我的同业韦布律斯特、帕尔马、羊腿子,会把没收产权的案件都交给你承办;天晓得他们有多少这样的案件!这样你就有两批主题,一批是你出钱盘进的主题,一批是我介绍给你的主顾。这样,我借给你的十五万法郎,你就差不多应该给我一分五利息啦。’
“‘就依你的,可是不能再添了,’我说,象一个不肯多让一步的人那样坚决。
“高布赛克老爹的态度变得温和了,他似乎对我感到满意。
“‘我要把受盘费亲自交给你的老板,’他又说,‘这样可以在价钱和保证上面得到一种十分可靠的优先权。’
“‘噢!保证上面,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还有,你给我开十五张空白背书的期票,每张票一万法郎。’
“‘只要这两项价值有保证就成。’
“‘不!’高布赛克没有等我说完,就抢着叫道,‘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要我相信你呢?’我不吭声。‘还有,’他用一种好好先生的口气说,‘只要我在世一天,你就替我办事,不收手续费,行吗?’
“‘可以,只要不用替您垫款。’
“‘对!’他说,‘还有一件,’那老头儿接着说,他的脸上好不容易露出一派好好先生的神气。‘你让我来看你吗?’
“‘我随时都欢迎您。’
“‘很好,可是早上来也不容易。你有你的事儿,我也有我的。’
“‘晚上来好了。’
“‘噢,不!’他急忙地答道,‘你该到交际场里走走,看看你的主顾,我也有我的朋友,在我常去的咖啡店里。’
“‘他也有朋友!’我想道。‘那么,’我说,‘为什么不在用晚饭的时候来呢?’
“‘你说得对,’高布赛克说,‘五点钟,从交易所回来的时候。好的,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我来看你。我们象一对朋友那样聊聊我们的生意经。哈!哈!有的时候我也很快活的。你给我准备一只鹧鸪翅膀和一盅香槟酒,我们就可以聊天了。我晓得不少事情,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这些话能使你认识男人,特别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