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托比大叔,斯特恩的《项狄传》中的主要人物,他是退役军人,专爱回顾、研究他所经历过的战役。特利姆是他的随从。在英语和法语中,“骑上自己的木马”,即“谈自己心爱的话题”,“谈自己得意的想法”之意。

“‘先生,’勒尼奥先生对我说,‘我原是巴黎公证人罗甘先生手下的首席帮办。这是个极好的事务所,你或许听说过?没有!可是倒霉的破产搞得它名气很响哩。一八一六年开支上涨,我没有足够的财产在巴黎开业,便来这里盘下了我前任的事务所。我在旺多姆有亲戚,其中有个十分有钱的姨妈,她把女儿嫁给了我。’

“他略微停顿一下又说:‘得到掌玺大臣阁下恩准之后三个月,一天晚上,我正要上床时(当时我尚未结婚),梅雷伯爵夫人召我去梅雷城堡。她的贴身女仆,如今在这个客店里帮佣的一个好姑娘,坐着伯爵夫人的四轮马车在门口等我。啊!稍等一下!必须告诉你,先生,我来此地之前两个月,梅雷伯爵先生去了巴黎,后来就死在那里。他放浪形骸,淫乐无度,死得很惨。你明白吗?他动身那天,伯爵夫人就离开了大望楼,搬走了家具。有的人甚至说她烧掉了家具,挂毯,总之全部摆在住宅里的家什杂物,该住宅现由上述先生租赁……(呦!我说什么哪?对不起,我还以为在口授一份租约哩。)他们说她在梅雷的草地上把这些东西烧了。先生,你去过梅雷吗?没有。’他替我回答道,‘啊!这是个很美的地方!将近三个月以来,’他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伯爵先生和夫人的日子过得很古怪;他们不再会客,夫人住在底层,先生住在二楼。伯爵夫人单独一个人时,只在教堂露面。后来,在城堡里,她拒绝接见来拜访她的男女朋友。她离开大望楼去梅雷的时候,模样已经大变。这位亲爱的夫人……(我说亲爱的,因为这颗钻石是她送我的,而我仅仅见过她一面!)唔,这位好心的太太病得很厉害;她想必对自己的身体已不抱希望,因为她至死也不愿请医生看病;所以,我们这儿的许多太太都认为她神志不大健全。先生,当我得知德·梅雷夫人需要我的帮助时,我的好奇心大大受到刺激。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不止我一个。尽管天时已晚,我去梅雷的消息当晚全城都知道了。一路上,她的贴身女仆对我提的问题回答得含含糊糊;不过,她告诉我梅雷的本堂神甫白天已为她的女主人行了圣事,看来她活不过这一夜了。我十一点钟到达城堡。我上了大楼梯,穿过一间间又高又黑,湿冷得要命的屋子,来到伯爵夫人躺着的大卧室里。根据关于这位太太的传闻(先生,倘若把有关她的流言蜚语统统讲给你听,我就没个完了!),我想象她是个妖艳的女人。我好不容易才在她躺着的大床上发现她,这你想不到吧?这间其大无比的旧朝代的卧室,镶着细木护壁板,上面的积尘多得叫人一看就打喷嚏。给这间卧室照明的,只有一盏阿尔岗①发明的旧式油灯。哎!可惜你没去过梅雷!呃,先生,床是老式的,华盖很高,挂着花枝图案的印花布幔帐。靠床有一张小床头柜,我看见上面放着一本《耶稣-基督赞》②,附带说一句,我为我妻子买下了这本书和那盏灯。屋里还有一张给女主人的心腹坐的大安乐椅和两把椅子。没有生火。家具只有这些,造清单用不了十行。啊!亲爱的先生,倘若你和我一样看到这间张挂着褐色壁毯的大房间,你会以为置身于一个真正的小说的场景中。这里寒气袭人,不仅如此,还十分凄凉,’他补充道,举起胳膊作了个戏剧性的手势,停了片刻。

①阿尔岗(1755—1803),瑞士物理学家,一七八四年发明一种带玻璃罩的油灯。

②《耶稣-基督赞》,十五世纪一部未署名的拉丁文着作,在教会中影响很大,被译成多种文字。

“‘我来到床边,使劲张望,终于借着照在枕头上的灯光看到了德·梅雷夫人。她的脸色蜡黄,只有两只巴掌那么大小。伯爵夫人戴一顶花边睡帽,里面露出如银丝般的秀发。她坐了起来,看样子很费劲地支撑着身体。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一定是因为发烧才变得无精打采,差不多已经死了,在眉棱骨下几乎一动不动。这儿,’他说,指指自己的眉弓。‘她的额角汗津津的,瘦骨嶙峋的手象一层柔软的皮包着一把骨头;血管和肌理清晰可见;她原来一定长得很美;可是此刻,我一见到她,就有种不可名状的感情向我袭来。据那些埋葬她的人讲,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瘦到她那个地步还不死的。总之,她看上去叫人毛骨悚然!这女子被疾病折磨得如此形容枯槁,已经成了一个幽灵。她和我讲话时,我觉得她的淡紫色嘴唇纹丝不动。尽管我对这类场面司空见惯,因为职业的关系常到垂死者的床头,为他们的遗愿出具证明,但我承认,我所见过的痛哭流涕的家属及临终的景象和大城堡中这位孤独安静的女子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我听不到一点声响,看不见她盖的被单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一动不动,惊愕地望着她。我现在还觉得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终于她的大眼睛动了动,想举起右手来,又落在了床上,口里象吐气一样说出下面这几个字,因为她的声音已不成其为声音了:

“‘我等得你好心焦。’

“鲜艳的血色涌上她的两颊。先生,她讲话是很吃力的。

“‘夫人。’我对她说。

“她示意叫我别作声。这时上了年纪的女管家立起身,凑着我的耳朵说:‘别讲话,伯爵夫人听不得一点声音;和她讲话会使她兴奋的。’

“我坐下来。过了片刻,德·梅雷夫人鼓足全身力气,挪动右胳臂,极为吃力地伸到长枕下;她停下来歇了一小会儿;接着使出最后的气力抽回手,拿出一份封好的文件,这时她已经大汗淋漓了。

“‘我把我的遗嘱委托给你,’她说,‘啊!主啊!’

“‘她说完,抓起床上的一个十字架,迅速放到唇边,死了。她那呆滞的眼神,我现在想起来还直打哆嗦。她一定非常痛苦。她最后的眼光里闪着快乐,这种感情一直留在她死去的眼睛里。我带走了遗嘱;遗嘱拆封后,我得知德·梅雷夫人指定我做她的遗嘱执行人。除去几项特定遗赠外,她把全部财产遗赠给旺多姆的医院。对于大望楼,她作了如下安排:她嘱托我,自她去世之日起整整五十年内,让这所房子一直保持她去世时的状况,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房间,禁止做任何修缮,甚至拨出一笔年金作为看房人的工钱——倘若需要看房人的话——以保证全面执行她的意愿。限期届满时,倘若立嘱人的愿望已经实现,房子应属于我的继承人,因为先生知道,公证人是不能接受遗赠的;倘若立嘱人的愿望未得实现,大望楼将归有权获得、但必须具备遗嘱所附追加遗嘱中指明的条件的人所有,此追加遗嘱应于上述五十年期满时开启。没有人对遗嘱的有效性提出异议,因此……’长个子公证人没有把话说完,得意扬扬地看了我一眼,我恭维了他几句,使他好不欢喜。

“‘先生,’我最后说,‘你的话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仿佛看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的脸比被单还苍白,发亮的眼睛叫我害怕,今天夜里我会梦见她的。不过你想必对这个古怪遗嘱的各项条文作过种种推测。’

“‘先生,’他谨慎得令人发笑地对我说,‘我决不敢评论馈赠我一颗钻石的人的行为。’

“我很快打开了旺多姆这位谨小慎微的公证人的话匣子,他告诉我那些老谋深算的男女所作的评论——其中夹杂着长篇大论的题外话——他们的判决在旺多姆就是法律。但这些评论如此矛盾,如此冗长,我听着险些儿睡着了,尽管我对这个真实的故事很感兴趣。这位公证人想必习惯于自言自语,并有主顾和同乡当听众,他低沉的声调和单调的语气制服了我的好奇心。幸而他走了。

“‘哈哈!先生,’他在楼梯上对我说,‘有不少人想再活四十五年;但是,稍等一下!’他神色狡狯地把右手食指放在鼻孔上,仿佛想说:请注意这点!‘要活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说,‘现在就不该有六十岁。’

“公证人觉得十分幽默的最后这句俏皮话使我从麻木状态中摆脱出来,我关上门,然后朝扶手椅上一坐,两脚搁在壁炉的柴架上。我沉溺在以勒尼奥先生的法律资料为基础建造起来的拉德克利夫①式的小说情景里,这时,一个女人的灵巧的手推开了我的房门。是女店主来了。她是个胖胖的快活女人,性情极好,但她没按自己的特长选择职业:她是个本应诞生在特尼埃②的画笔下的弗朗德勒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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