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据作家尚福尔(1741—1794)记载,一群年轻贵人在德·孔弗朗家消夜,大家唱起色情歌曲,弗隆萨克公爵,即黎塞留元帅,唱了一首不堪入耳的下流歌,主人道:“见鬼!弗隆萨克!从第一首歌到你唱的这首,已有十瓶香槟酒下肚。”

“但现在是清晨两点,而且罗西纳的故事已使我们有了思想准备。”女主人道。

“讲吧,毕安训先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请求。

随和的大夫作了个手势,屋里安静下来。

“离旺多姆城一百步开外卢瓦尔河的河畔,”他道,“有一座古旧的褐色尖顶房子,完全孤零零的,周围没有几乎在所有小城市的郊外都能见到的气味难闻的制革场或二流客店。这所宅子前面,有座面向河流的花园。小径两旁过去修剪得很矮的黄杨,如今枝杈横生,参差不齐。几株植根于卢瓦尔河的柳树象树篱一样长得很快,已把房子遮去一半。野草杂花将河岸的斜坡装点得五色缤纷。十年来无人照管的果树已不挂果,蘖生的条蔓形成矮林。贴墙种的一行行果树有如一条条绿廊。以往铺沙的小路如今长满马齿苋。说句实话,小路连影子也没有了。历代旺多姆公爵的古城堡,只剩下一片颓垣断壁,高高悬于山巅,这是唯一可以俯视这座围有篱笆的宅院的高地,站在上面,人们不禁想到,在一个难以确定的时代,某位乡绅在这块弹丸之地种植玫瑰花,郁金香,热心于园艺,尤其贪吃水果,感到其乐无穷。在一个凉棚下,或不如说一个破架子下,还放着一张未被岁月完全侵蚀掉的桌子。看到这座名存实亡的花园,人们猜得出外省的宁静生活有哪些消极的快乐,正如读一个大批发商的墓志铭时,我们猜测得出他如何度过一生。花园的一面墙上有个日规,上面刻着布尔乔亚式的基督教铭文:ULTIMAMCOGITA!①看到它,种种忧郁和甜蜜的思想全部袭上心头。这所房子的屋顶毁得很厉害,百叶窗始终紧闭,阳台上搭满燕子窝,门户常年不开。高高的野草用绿线条勾出台阶的缝隙,加固门窗的铁饰已经生锈。日月轮转,冬雪夏雨,使木头洞眼累累,木板翘曲,油漆剥落。打破这片沉闷的寂静的,只有鸟、猫、榉貂、老鼠和小耗子,它们自由自在地奔来跑去,互相打斗吞食。一只无形的手到处写上了神秘二字。倘若你受好奇心驱使,从街那面去看这所房子,你将看到一扇上方为圆形的大门,门上有许多被当地的孩子们打的洞眼。后来我听说这扇门封闭已有十年。从这些不规则的洞眼里望去,可以观察到花园和院子外观倒很一致,两处同样杂乱无章。铺地方砖四周野草丛生,墙上布满巨大的裂缝,发黑的屋脊上墙草盘绕,有如成千上万条花彩,台阶的梯级支离破碎,钟绳腐烂,檐槽断裂。人们会寻思,哪一场天火曾烧过此地?哪一个法庭曾下令在这所住宅上撒盐②?这家人辱骂过上帝,还是背叛过法兰西?蛇在里面爬行,并不回答你的问题。这座无人居住的空房子是个谁也猜不透的巨大的谜。它过去是个小采邑,现称大望楼。我在旺多姆逗留期间,——德普兰把我留在那里给一位有钱的女病人治疗,观赏这所古怪的宅子成了我最大的乐趣之一。这儿不是比废墟强吗?废墟总和一些真实得不容置疑的回忆连在一起;但这所被一只复仇的手慢慢拆毁但依然不倒的房子包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思想;至少透露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愿望。晚上,我不止一次来到保护这所宅院的无人整修的绿篱旁,不顾皮肤被划破,走进这个无主的花园,这座既非公产,又非私产的宅院;我整整几个小时地待在那儿,凝望着眼前的零乱景象。我不愿向某个饶舌的旺多姆人提任何问题,即使能打听到想必与这个奇怪景象有关的故事。在那儿,我编写着极为有趣的小说,陷入令我销魂的伤感之中。

①拉丁文:莫让年华付水流。

②意即诅咒这所住宅。

“倘若我知道废弃这个宅子的缘由,——或许是不登大雅的缘由,令我陶醉的从未体验过的诗意便会消散。对于我,这个隐蔽的所在呈现着因不幸变得暗淡无光的人生的种种图景:时而象是没有修道士的隐修院,时而犹如没有死者和墓碑的宁静墓地;今天是麻风病人的家,明日又是阿特里得斯①的家;但它尤其代表着思想虔诚、生活规律的外省。我常常在那儿哭,从未在那儿笑过。不止一次,当我听到头上一只匆忙的野鸽扇动翅膀唿哨而过时,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花园里地皮很湿;你得提防好似在荒郊野外任意爬行蹦跳的蜥蜴、蝰蛇和青蛙;你尤其不能怕冷,因为不一会儿功夫,你就感到肩膀上披了一件冰冷的大衣,如同那位有封地的骑士把手放在唐璜的脖子上一样。②有一天晚上,我给吓得直打哆嗦:我正给一出描写这巨大的悲伤所为何来的戏收场的时候,一个生锈的旧风标被风吹得打转,刺耳的声音就象这所房子发出的呻吟。我回到客店,脑里转着阴郁的念头。用完晚餐后,女店主神秘地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

“‘先生,勒尼奥先生来了。’

①希腊神话中命途多舛的家族。

②指唐璜被骑士的石像掐死的故事。

“‘勒尼奥先生是谁?’

“‘怎么,先生不认识勒尼奥先生?啊!这就怪了。”她说着走开了。

“突然,一个身着黑衣,手拿帽子的瘦长男子出现在我眼前,他象一头准备扑向对手的公羊,冲着我露出一个塌脑门,一个小尖脑袋,一张龌龊的苍白面孔,象个大臣的传达。这位不速之客穿一身旧衣裳,褶痕处经纬毕露;但是衬衣衣襟上别着一颗钻石,耳朵上戴着金耳环。

“‘先生,请问贵姓?’我对他说。

“他往椅子上一坐,面对炉火,把帽子放在桌上,搓着手回答:‘天真冷啊!先生,我是勒尼奥先生。’

“我欠了欠身,心想:‘IlBondocani!①找上门了。’

①哈里发伊索安的化名。参阅本卷第156页注②。

“他又道:‘我是旺多姆的公证人。’

“‘非常高兴,先生,’我大声说,‘不过我目前不打算立遗嘱,原因就不必说了。’

“‘稍等一下,’他边说边举起一只手,仿佛叫我别出声。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听说你有时去大望楼的花园散步。’

“‘是的,先生。’

“稍等一下!’他边说边重复刚才那个手势,‘这个行为已构成不折不扣的犯罪。先生,我以已故梅雷伯爵夫人的名义,并作为她的遗嘱执行人,前来请求你停止你的参观活动。稍等一下!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不想借此事对你横加指责。况且,你很可能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不得不听任旺多姆最富丽的府邸破败坍塌的。不过,先生,你看来受过教育,你应该知道法律禁止侵入有围墙的宅院,违者要受重罚。篱笆就相当于墙。但是这所房子目前的状况可以使你的好奇心得到原谅。我巴不得能让你在这所房子里随意走来走去;但是我负责执行立嘱人的遗愿,所以,先生,我荣幸地请求你不要再走进花园。我本人,先生,自遗嘱公布之日起,我没进过这所房子,刚才我已荣幸地告诉你,它属于德·梅雷夫人的遗产。我们只察看门窗,以便确定应缴多少税金,由我每年从已故伯爵夫人专门拨出的基金中交付。啊!亲爱的先生,她的遗嘱在旺多姆引起不小的轰动哩!’

“说到此处,他停下来擤鼻涕,这个神气十足的人!我没打断他的唠叨,因为我完全理解德·梅雷夫人的遗产问题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他的全部声誉、光荣和复兴皆系于此。我不得不向我那些美丽的遐想,那些小说告别了;因此我不拒绝从官方渠道打听真相的乐趣。

“‘先生,’我对他说,‘问问你发生这件怪事的原因一定不大妥当吧?’

“听到这话,公证人脸上闪过一个表情,流露出提起自己心爱的话题时感到的全部快乐。他自鸣得意地翻起衬衣领子,掏出鼻烟壶,打开盖,请我吸鼻烟;我拒绝了,他抓了一大撮。他可高兴啦!一个没有癖好的人不知道可以从生活中得到多少乐处。癖好恰恰是介乎激情和偏执狂之间的。此刻,我理解了斯特恩那句妙语的全部含义,对托比大叔由特利姆扶着跨上战马的快乐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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