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英国作家司各特(1771—1832)的小说《雷德冈特利将》中的主人公。这里指他在心情激动或聚精会神时皱眉头的神态。

②德·奥尔赛(1772—1843),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少将。

“有一回,我们拉着炮,爬一条十分狭窄的路,路的一侧是相当高的陡坡,另一侧是树林。走到半路,我们与另一个炮兵团相遇,打头的是位上校。他要我们团走在第一炮兵连前面的上尉朝后退,上尉自然拒绝了;但上校示意他的第一炮兵连前进,尽管炮手小心地朝树林冲过去,第一座炮的轮子仍然碰上我们上尉的右腿,立时将腿截断,使上尉从马的另一侧仰身跌下。这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我们的上校离得不远,猜到发生了争执,便策马飞奔过来,在炮车和树木之间穿行,也不怕跌个四脚朝天。正当我们的上尉从马上摔下,口里喊着‘快来人啊!……’的时候,他已到达出事地点,面对着另一位上校。嗬!我们的意大利上校没人样了!……他口吐香槟酒泡沫似的白沫,象头狮子一样大吼。他说不出一句话,甚至发不出一声叫喊,朝对手作了个可怕的手势,指指树林,抽出马刀。两位上校走进树林。不出两秒钟,我们瞧见我们上校的对手倒在地上,脑袋劈成了两半。那个团的士兵后退了,喔唷!那个快!差点丢了性命、被炮车轮子抛进泥坑、正在尖声叫喊的上尉,有个出生于墨西拿①的迷人的意大利妻子,是我们上校极为关切的人物。这一情况当然更使上校怒不可遏。他保护的人属于这个丈夫,他理应象保护他妻子一样保护他。此刻,在我过了藏班之后受到如此热情欢迎的简陋小屋里,那位上尉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妻子面对上校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部的沿海城市。

“这个娇小的墨西拿女人名叫罗西纳,她肤色黝黑,但那双黑色的杏仁眼里包含着西西里阳光的全部热力。她此刻瘦得可怜;脸蛋上满是灰尘,活象道旁任凭风吹雨打的果子。她衣不蔽体,被行军搞得很疲劳,头发蓬乱,粘成一团,用一块早獭皮的披巾包住。但她身上仍存有女子的风韵:她的动作妩媚;不够端正但显得可爱的粉红色嘴唇,洁白的牙齿,面部的轮廓,短上衣,这些没有完全被贫穷、寒冷、漫不经心所破坏的女性的魅力,还能激发起那些能够想女人的男子的爱。况且罗西纳身上显现出表面脆弱、实则刚强并充满力量的一种天性。她丈夫是皮埃蒙特①的贵族,脸上透着嘲弄人的善意,倘若这两个词可以联在一起的话。他勇敢,受过教育,仿佛不知道他妻子和上校之间已有三年的私情。我把他的姑息放任归因于意大利的民风或夫妻间的某种秘密;但在此人的面部表情中有个特征,总不由得使我起疑。他的下嘴唇很薄,很灵活,两个嘴角不朝上翘,却向下垂;这使我觉得,这个表面上性格冷漠疏懒的人,骨子里一定很残忍。你们可能想象得出,我到的时候,谈话进行得不很热烈。疲倦的伙伴们正默默地吃着东西;他们自然问了我几个问题;于是我们互相讲述遭遇到的种种不幸,间或对这次战役,对将军们及其错误,对俄国人和寒冷,发表一通议论。我到之后过了没多久,上校用完菲薄的晚餐,擦擦上髭,向我们道了晚安,用黑眼睛瞟了意大利女人一眼,对她说:

“‘罗西纳?’

①意大利北部地区。

“接着,他不等回答,便到装草料的小房间睡觉去了。上校那声招呼的含意是不难领会的。因此,年轻女人不由得作了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手势,这既流露出她看到他一点不留面子,公然张扬她受他支配的地位时所必然感到的不快,又显示出她作为女人的尊严或她的丈夫受到了冒犯;但在她面部线条的抽搐中,在眉头猛然拧到一起的动作中,还有某种预感:她或许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罗西纳安安静静地待在桌旁。过了片刻,看来上校已经上了干草或麦秸铺的床,他又叫道:

“‘罗西纳?……’

“这第二声召唤的疑问口气比第一声更粗暴。上校的小舌颤音和意大利语所能有的元音和尾音节的数量,显出此人是多么专横,急躁和倔强。罗西纳脸色发白,但她站了起来,从我们身后走过,到上校那儿去了。我的伙伴们全都一声不吭;我哩,真倒霉,我把他们一个个看过来,然后笑了,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笑起来。

“‘Turidi?①’丈夫说。

①意大利文:你笑什么?

“‘真的,朋友,’我又变得严肃起来,回答他说,‘我承认我错了,我向你赔一千个不是;如果你对我的道歉不满意,我准备同你决斗……’

“‘错的不是你,是我!’他冷冷地又说。

“接着,我们在屋里躺下,不久都沉沉地睡着了。次日,谁也不叫醒别人,也不找一个旅伴,怀着自私的心理——它把我们的溃败变成天底下曾经发生过的最骇人听闻的、充满忧伤和恐惧的一场人格的悲剧——按照自己的意思上路了。然而,在离我们宿处七八百步远的地方,我们几乎全相遇了,于是我们便一起走,活象是被一个盲目专横的孩子赶着的一群鹅。我们受着同一种需要的驱使。我们爬上一座小山岗,从那里尚能望见我们过夜的那座农舍,这时我们听到一阵叫喊,有如荒漠中的狮吼,公牛的哞哞叫;不对,这叫喊不能与任何已知的声音相比。不过我们听出,在这阴森可怖的嘶哑喘息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微弱叫声。我们全掉过头来,心里掠过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房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柴堆在燃烧。房子的门窗被紧紧堵住,成了一片火海。滚滚浓烟被风扬起,传来嘶哑的喊声,并带来一股说不出的刺鼻气味。上尉离我们只有几步路,他平静地走来和我们这队人马会合;我们全默默地注视着他,谁也不敢发问;但是他猜到我们很好奇,便用右手食指朝胸膛上一点,同时用左手指着大火说:

“‘Son’io!①’

“我们继续赶路,对他一句指责也没有。”

“最可怕的,莫过于绵羊的反抗。”德·玛赛道。

“让我们在记忆里带着这个可怕的画面离开可太不愉快了,”德·波唐杜埃夫人道,“我会作梦的……”

“德·玛赛先生的‘第一位’又将受到什么惩罚呢?”杜德莱勋爵微笑道。

“英国人的玩笑话也是不刺耳的。”勃龙代道。

“毕安训先生可以告诉我们,”德·玛赛冲着我说,“这个女人临终时他在场。”②

①意大利文:这是我干的!

②这句话与故事开场时的叙述有矛盾,德·玛赛曾提到这位公爵夫人仍然在世。

“是的,”我说,“她的死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悲壮的死。公爵和我在奄奄一息的病人床头守了一夜,她的肺病已到晚期,没有救了,前一天晚上已行了圣事。公爵睡着了。公爵夫人在清晨四点钟光景醒来,用最动人的神态微笑着朝我作了个友好的手势,要我让公爵休息,可是她就要死去了!她瘦得出奇,但脸庞和五官依然那样秀丽。她的肤色苍白,有如透光的白瓷。充满柔弱之美的面色更衬托出眼睛的神采和两颊的潮红,她的整个面孔洋溢着庄严的恬静。她好象很可怜公爵,这种感情来源于死亡将至时似乎变得无边无际的崇高柔情。周围一片寂静。房间被柔和的灯光照着,外观就象所有临终病人的房间。这时座钟响了。公爵醒过来,为自己竟然睡着了感到非常痛心。他与妻子相伴的时间不多了,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却忘了看护她,他悔恨交加,作了个焦躁的手势。这个手势我没看到;但除去那个临终的人,别人准会误解其意。公爵是个为法国利益操劳的政治家,他有许许多多这类看来古怪的举动,使人们把天才当作疯子,只有优雅的天性和这些人思想上的高要求才能对这类举动作出解释。他走过来坐在妻子床边的一张扶手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垂危的人伸出一只手,拿起丈夫的手,无力地握着;她声音柔和但激动地对他说:

“‘可怜的朋友,现在有谁能理解你呢?’

“然后,她望着他死去了。”

雷托雷公爵道:“大夫讲的故事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但也很动人。”德·图希小姐道。

“啊!夫人,”大夫接口道,“在我的保留节目里有些故事是怪吓人的哩;但是在谈话中讲故事要分时候,这正应了尚福尔所记录的、有人对弗隆萨克公爵说的那句妙语:‘从你说俏皮话到现在,已有十瓶香槟酒下肚。’”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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