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姐姐觉得萨宾娜很幸福,认为卡利斯特的恬淡是英国教育的效果,萨宾娜遂抛弃了种种悲观的想法。她听到那么多婚后不称心的少妇羡慕她运气好,便把自己的种种担心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最后,萨宾娜的怀孕使这项介于情投意合和门当户对之间的婚姻所提供的保障更加完满无缺,这是经验丰富的妇女料得很准的保障之一。一八三九年十月,年轻的杜·恺尼克男爵夫人生了个儿子,象所有妇女在这种情况下所盘算的那样,她劲头十足地亲自奶孩子。跟自己所酷爱的丈夫生下了孩子,怎能不当个地道的母亲呢?第二年夏末,一八四〇年八月,萨宾娜就要给第一个孩子断奶了。卡利斯特在巴黎居住的两年期间,完全失去了他起初在情场所享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的声誉。卡利斯特同年轻的乔治·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和他一样新近娶了一位遗产继承人,五天鹅家的贝尔特)、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子爵、德·雷托雷公爵夫妇、德·勒农库·绍利厄公爵夫妇,以及丈母娘沙龙里的所有常客,都成了好朋友。他看出了外省生活与巴黎生活的种种差别。富人有种种不开心的时刻,有种种闲暇,巴黎比任何一个其他首都要强,善于使他们开心,讨他们喜欢,引起他们的兴趣。这些年轻的丈夫把高尚美貌的妻子丢在一边,去抽雪茄烟、打惠斯特,在俱乐部高谈阔论,或去跑马场赛马赌博。年轻的布列塔尼绅士接触了这些人,身上许多家传的好习惯便受到了破坏。妻子不想让丈夫感到厌烦,这种母性的愿望总是鼓励年轻的丈夫消遣娱乐。妻子看到行动丝毫不受约束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来是多骄傲啊!……这年十月的一个晚上,正在断奶的孩子又哭又叫。萨宾娜看到丈夫额上添了皱纹,不能不感到心疼,便建议他躲开孩子的吵闹,到多艺剧院去看正在上演的新戏。卡利斯特接受了妻子的建议。随身仆人去定一个正厅前座的单人位子,位子定在离台口包厢很近的地方。第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卡利斯特向四周随便看看,突然发现在离他四步远的地方,德·罗什菲德太太坐在一楼台口的一间包厢里……贝阿特丽克丝在巴黎!贝阿特丽克丝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两个念头象两枝箭一样穿过卡利斯特的胸膛。在离别将近三年之后又见到了她!怎样才能表达一个情人内心的万千思绪呢?情人远没把她忘记,而是经常把自己的妻子当做贝阿特丽克丝,以致连妻子也看出来了!谁能相信,单方面的、失败的、但始终藏在萨宾娜的丈夫心中的、富于诗意的爱情,会使夫妻的恩爱、年轻妻子无法言传的温情黯然失色呢?贝阿特丽克丝变成了光明,白昼,运动,生命和未知数,而萨宾娜则是义务,黑暗,已知数!目前,一个是快乐,另一个是烦恼。这真如一道霹雳闪过。

萨宾娜的丈夫出于对妻子的忠诚,产生了离开剧场的高尚想法。走到正厅前座出口处,他看到包厢的门虚掩着,两只脚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年轻的布列塔尼人发现贝阿特丽克丝坐在两位声名显赫的男子中间,一位是政治家卡那利,一位是文学家拿当。卡利斯特没有见到德·罗什菲德太太快三年了,她已经有了惊人的变化。但是,女人尽管变了样子,对卡利斯特来说,可能因此而更富有诗意,更具有吸引力。巴黎的漂亮女人在三十岁之前只要一件衣服就够打扮了。可是一过三十岁这个致命的关口,她们在衣着打扮上就要讲究方法,魅力,装饰。她们做出优雅动人的样子,从中找到生计,显出个性,变得年轻,讲究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最后她们从自然美变成了人工美。不久前,德·罗什菲德太太刚刚经历了悲剧的高潮,这悲剧在这部法国十九世纪风俗故事里,称做“弃妇”。孔蒂先抛弃了她,所以她自然变成了研究穿着打扮和各种假花的大艺术家。

在公共场合正正经经的会晤总是以成为俗套的互相致意开始。卡利斯特在向各位致意之后轻声地问卡那利:

“孔蒂怎么不在?”

这位原圣日耳曼区的大诗人曾两次出任部长,并第四次成为某个新部部长的竞选人。他意味深长地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这个动作说明了一切。

“看到您我非常高兴。”贝阿特丽克丝娇声娇气地对卡利斯特说,“刚才您还没有看见我,我就认出了您,我心里想,您大概不会不认我吧,您!”她低声附耳对他说,“啊!我的卡利斯特,您为什么结婚呀?又是和个小傻瓜!……”

一旦女人让一个新来到包厢里的人坐在自己身边并同他咬耳朵,其他人总是找出借口来让他们单独谈谈。

“您来吗,拿当?”卡那利说,“侯爵夫人,请允许我去同阿泰兹说句话。我发现他在德·卡迪央王妃那边,我要同他讨论明天会议的辩论策略问题。”

他们知趣地走开了,卡利斯特得以从刚才的震惊中镇定下来。但是,贝阿特丽克丝制造的诗意对他来说尽管有毒,仍是富有诱惑力的。一闻到这气息,他就完全失去了理智和自制力。

变得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德·罗什菲德太太眼圈发黑,面容干枯,憔悴,几近凋谢。这天晚上,她借助巴黎化妆品的精心打扮,使其早衰的容貌焕发出了青春。她象所有被遗弃的女人那样,把自己装扮成处女模样,动用了许多素色衣着,使人想起吉罗德根据莪相一段情节画得诗意浓郁的姑娘们。①她那长长的脸蛋儿两旁垂着波浪形的金黄发卷,舞台上的脚灯照得芳香油亮的发卷好似滴水流光。苍白的前额闪闪发亮。用麦麸水②匀过的脸上搽了淡淡一层胭脂,借以掩饰苍白的面色。一条薄得叫人难以置信的丝巾绕在脖上,把细长的脖子遮挡起来,使之不太显眼,只露出用胸衣裹得很巧妙的部分胸脯。腰肢婀娜。至于姿势,一句话即可说明:她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僵瘦的胳臂藏在精心裁剪的宽袖笼里,几乎看不出来。她浑身上下是这种虚假的浮华、闪亮的丝绸、轻柔的罗纱和鬈曲的金发的混合,是这种活跃、安详和动荡的混合,人统称之曰妙不可言。人人都知道妙不可言指的是什么,是丰富的机智、情趣和气质。贝阿特丽克丝好似一出机关布景变幻无常的戏。演出这种巧妙地配上对白的梦幻剧,性格坦率的男子看了会入迷。反差对比的法则,会使他们产生一种玩玩乔装打扮的强烈愿望。虚假,但吸引人;矫饰,但讨人喜欢。而有些男人就是喜欢这种玩弄勾引术犹如玩纸牌一样的女人。理由是这样的:男人的欲望是一种纯形式的推理,从这种外表的学问推断出感官享乐的秘则。思想无需用言语来表达:“能够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的女人,在恋爱上一定有许多其他办法。”是这样。弃妇是钟情的女子,保养的女人是善于钟情的女子。不过,虽说意大利人的这一经验之谈对贝阿特丽克丝的自尊心来说很刻薄,但她这个人天生的矫揉造作,不可能不从中得益。

①吉罗德曾多次以莪相传说为题材创作绘画。

②麦麸浸泡过的水变成软水,用以匀面,保护皮肤。

“问题不在于爱你们,”卡利斯特进来之前,她曾说道:“当我们把你们抓到手的时候,就要折磨你们,这就是想抓住你们不放的女人的诀窍。看守财宝的神龙有爪子和翅膀作武器!……”

“我可以用您的想法写一首十四行诗。”卡那利刚说完这话,卡利斯特就进来了。

贝阿特丽克丝一眼就看出了卡利斯特的心境,她在图希庄园套在他头颈上的箍,新鲜的红印子还在。关于他妻子的那句话,卡利斯特听了很不高兴,他举棋不定:是维护丈夫的尊严、维护萨宾娜呢,还是对这颗勾起他无限回忆的、他以为还在悲伤流血的心回敬一句难听的话呢?他的迟疑被侯爵夫人看出来了。她说那句话只是想知道,她对卡利斯特影响的深度如何。眼见他如此虚弱,她便来助他解围。

“好了,朋友,您看得出,我现在是孑然一身,”两个献殷勤的走了之后,她说,“是的,我在世上成了孤家寡人!……”

“那么,您不曾想到我吗?……”卡利斯特问。

“您!”她回答说,“您不是结婚了吗?……自从我们分别以来,这是我所遭受的种种痛苦之一。我对自己说,我不仅失去了爱情,而且还失去了我原以为是布列塔尼式的友谊。人什么都是可以习惯的。现在我不那么痛苦了,但,我已经精疲力竭。好久以来,我这是第一次说心里话。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我不得不维持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好象我从不曾在爱我的人面前软弱过,又由于失去了费利西泰,我连个听我说‘我痛苦’这种话的人也没有了。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您,刚才看见您就在不远的地方,而没有被您认出,我是多么伤心,现在看到您就在我的身旁,又是多么高兴……”卡利斯特做了个姿态,她回答说,“对,这差不多是忠实了。不幸的人就是这样!一个无所谓的姿态,一次拜访,对他们来说便价值连城。啊!您爱过我,您,如同那个以践踏我的一切珍贵感情为乐的人爱我那样,算我活该!但我所遭受的不幸,我是不会忘记的,我爱,我要忠于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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