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这段已经重复了上百次的即兴台词,一边频送秋波,借助手势,来加强台词的效果,好象这些话是长期压在心底,一下子喷射出来的。卡利斯特没有说话,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贝阿特丽克丝拉起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卡利斯特激动得脸色发白。

“谢谢,卡利斯特!谢谢,可怜的孩子。瞧,一个真正的朋友是如何对朋友的痛苦作出反应的!……我们互相了解。好了,您一句也不用再说了!……您走吧,人家在看着我们呐,万一有人告诉您妻子,说我们见过面,虽然是规规矩矩的,在大庭广众之中,她也可能会心里难过的……再见了,您瞧,我很坚强!……”

她揩了揩眼泪,做了个在妇女们的修辞学里称之为反衬的动作。

“让我用受永罚的人的苦笑,同那些欺骗我的薄情郎们一起笑吧。”她接着又说,“我指的是艺术家,作家,在我们可怜的卡米叶·莫潘家里认识的那些人。确实,她做得也许是对的!让自己心爱的人富起来,自忖‘我对他来说年纪太大了!’而销声匿迹,以献身宗教来终其一生。当我们不能以处女终其一生的时候,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笑了起来,好象为了消除可能给崇拜者留下的悲哀印象。

“我可以到什么地方去见您?”卡利斯特问。

“我藏身在蒙梭公园前面库尔塞勒街上一座与我处境相称的小公寓里。我在那里埋头阅读文学作品,但,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消遣。天主保护我不沾染那些太太们的怪癖!①……去吧,走吧,离开我,我不想让人家议论我,人家看见我们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呢?再说,噢,卡利斯特,您要是再多呆一会儿,我很可能会哭出来。”

①指当时库尔塞勒街上的几位太太想建立文学沙龙之事。

卡利斯特伸出手去同贝阿特丽克丝相握,又一次深深地、奇怪地感到紧紧的握手充满了迷人的诱惑力,然后走出了包厢。

“天主啊,萨宾娜从未能如此打动我的心弦!”这是他在过道里突然产生的一个想法。

在演出的下半场时间里,德·罗什菲德太太没有正眼瞧过卡利斯特几次,但斜眼瞟了他多次。这对一个完全沉浸在第一次失恋回忆中的男人来说,一样痛苦得心如刀割。

当杜·恺尼克男爵回到家里时,室内的豪华使他想起贝阿特丽克丝谈起过的那种俗气。由于他的财富不能归失宠的天使所有,他便对财富感到厌恶。知道萨宾娜早已就寝,他感到非常高兴,因为能有一夜的时间来回味他的感受。这时他诅咒萨宾娜由于爱他而产生的预见性。当丈夫偶然受到妻子崇拜的时候,妻子对丈夫面部的表情了如指掌。丈夫面部肌肉稍微动一下,妻子就知道意味着什么。她知道平静来自何处,稍有不悦,就要寻根究底,看看是不是她造成的。她研究丈夫的眼神,对妻子来说,丈夫的主要思想反映在眼神里:他们爱或是不爱。卡利斯特知道妻子深情地、真诚地崇拜他,惟恐失去他,所以他不相信自己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来掩饰思想突然产生的变化。

“明天早上我怎么办呢?……”他入睡的时候还在思量,担心萨宾娜对他进行这种审查。

在走近卡利斯特的时候,有时甚至是大白天,萨宾娜也会问他:“你始终爱我吗?”或者:“我不使你讨厌吗?”这类亲切的询问,随着女人个性或机智程度的不同而有所变化,内中隐藏着她们的焦虑不安,不论是假装的还是真正的。

狂飙掀起的尘土有时也会蒙住最高贵、最纯洁的心灵。确实喜欢自己孩子的卡利斯特,第二天早上得知萨宾娜担心孩子生了假膜性喉炎,正在察看孩子喉头痉挛的原因,并且不肯离开小卡利斯特时,竟然会有惊喜之感。男爵借口出去有事,避免在家中吃午饭。他象囚犯逃出牢笼一样逃了出去,很高兴安步当车,穿过路易十六桥和爱丽舍田园大道,向大街上一家咖啡馆走去,他宁愿象单身汉一样在那里用午餐。那么,爱情包含着什么呢?在社会的约束下,天性会反抗吗?天性要求一个人的冲动出于本能,不受约束,不管这股激流冲到哪里,即使在闹别扭、卖弄风情的岩石上,碰得粉碎也无妨,只要不是在市政府的河床里、教堂的河床里静静地流淌,是吗?天性在酝酿可能产生大人物的爆发时,难道是事先计划好的吗?要找到一个教养比卡利斯特圣洁,作风比卡利斯特纯正,信仰比卡利斯特虔诚的青年,是很难的。仁慈的运气使一个具有真正典雅美的姑娘做了杜·恺尼克男爵夫人。

这姑娘睿智,体贴,恭顺,多情,一心爱他,天使般的温柔,尽管已经结婚,仍沉浸在恋爱之中,沉浸在热恋之中,就象他爱贝阿特丽克丝一样。可是,他却向一个与他不般配的女人扑去。也许最伟大的男人身上仍残留着粘土,污浊还讨他们喜欢。那么,缺点最少的人可能还是女人,尽管她们有错误,不理智。所以德·罗什菲德太太尽管堕落,在围着她转的那些骚人墨客当中,她仍然显得比他们都高贵,她表现出来的天性纯洁胜于污浊。她在极其高雅的外表下面掩藏着甘当交际花的真实面貌。因此,这一解释不足以说明卡利斯特奇特的爱情。也许人们可以从虚荣心上找到理由,这种虚荣心埋藏之深,连道德家也还没有发现这方面的罪过。

有些人象卡利斯特一样浑身贵族气派,象卡利斯特一样英俊,富有,出众,有教养。他们对同气质与自己相似的人结婚感到厌倦,他们对那些出身贵族而不以贵族为奇的女子感到厌倦,他们对那些由于端庄,由于也同他们一样待人体贴而心气平和的女子感到厌倦。这种厌倦也许他们自己并未察觉。他们到那些人品低下或堕落的女子那里去寻求对自己优秀品质的肯定,虽然不是向她们乞求赞扬。道德堕落和品行高尚的对比,他们看了高兴。纯洁在污浊旁边何其光彩!这样的对比很有趣。在萨宾娜身上,卡利斯特没有什么要保护的,因为她无懈可击。卡利斯特把多余的精力全部用到贝阿特丽克丝身上去了。如果说,有些大人物当着我们的面扮演过那种恢复淫妇尊严的耶稣的角色①,普通人为什么一定要更规矩些呢?

我要再见见她!卡利斯特在心里念叨这句话一直念叨到下午两点钟。这句话好比一首诗,常常成为七百法里旅途的话题②……他迈着轻快的步伐,一直来到库尔塞勒街,虽然他是第一次来,却一眼就认出了那幢房子。他,德·葛朗利厄公爵的女婿,象波旁家族一样富有、高贵,在楼梯脚下竟被一个老仆人拦住了。老仆人问:

“先生贵姓?”

①指《新约》中耶稣为堕落女子玛德莱娜(即《旧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赦罪的故事。

②典出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信使》,其中描写两个年轻人在旅途中不断地谈自己将要见到的情妇。

卡利斯特明白,贝阿特丽克丝见他与否,应由贝阿特丽克丝作主。于是他仔细看了看花园,墙壁。巴黎的雨水在墙壁石灰上留下了一条条黑色和黄色的波状条纹。

德·罗什菲德太太同几乎所有挣脱家庭锁链的贵妇人一样,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丈夫,逃了出来。她没有肯向她的暴君求援。孔蒂和德·图希小姐使贝阿特丽克丝解除了物质生活的忧虑,而且她母亲好几次派人给她送钱来。一个人生活,她不得不节省开支,这对一个奢侈惯了的女人来说,是相当艰苦的。于是她住到蒙梭公园旁边这座山岗顶上,躲在道旁一座大阔佬的古老的小房子里,房子前面有一个美丽的小花园,房租不超过一千八百法郎。一个老仆人、一个贴身女仆和阿朗松的一个厨娘与她共患难,一直伺候着她。对许多一心想往上爬的小市民女人来说,她的贫困已经是富贵荣华了。

卡利斯特登上石级磨得锃亮的楼梯,楼梯平台上饰满了鲜花。

老仆人打开二楼一扇饰着红丝绒、红绸菱形图案和镀金大钉的双扉门,把男爵引入内室。卡利斯特走过的房间里,壁上都蒙着绸缎,丝绒。色彩庄重的挂毯,交叉拉开的窗帘,门帘,里面的一切同房东没有好好维修的寒碜外貌形成鲜明的对照。

在一间装饰简朴、风格淡雅的客厅里,卡利斯特等待着贝阿特丽克丝。这间客厅,壁上张着绛紫色的天鹅绒,饰着暗黄色的丝绸,挂着深红的壁毯,窗户好似一间间花房,因为花架上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室内的光线如此之暗,卡利斯特隐约看见壁炉上有两只古色古香的红瓷瓶。瓷瓶之间有一只闪闪发光的银杯。这只银杯出自班韦尼托·却利尼①的手艺,是贝阿特丽克丝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金黄色的木器家具上配着丝绒面子,墙边靠着一只只漂亮的半圆的搁几,其中之一陈设着一架珍奇的座钟,桌上铺着波斯绒毯。一切都说明家底厚实,残剩的家具摆得井井有条。卡利斯特看见一张小桌上放着一些首饰和一本没有读完的书。书中夹着一把当裁刀用的匕首,这是批评的象征物。匕首柄上镶嵌着珠宝,闪闪发光。最后,墙上十幅水彩画,装在富丽堂皇的画框里,张张都是画的卧室——贝阿特丽克丝浪迹天涯,临时逗留处的不同卧室,由此可见其非同寻常的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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