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是满怀仇恨的:这些人中间的每个人都怀着憎恶与报复而来,一开始就发泄这种感情。接着,他们逐步产生同情;早上他从自己家里出来时,昂起头,怒气冲冲,而回来时,低着头,神情忧郁,他的老婆等待着他,对此感到很惊讶。
“呀!是你!”她叫起来。
“是的。”他简洁地说。
“怎么!见到暴君吗?”
“我瞧见他啦。”
“他样子很凶吗?”
“他长得就像马莱区的有小收入的人。”
“他在干什么?他一定暴跳如雷!他诅咒共和国!他……”
“他和孩子们一块儿学习,教他们学拉丁文,与他妹妹打皮克牌,猜字谜来逗他妻子。”
“这么说,他没有内疚,不幸的人?”
“我瞧见他吃饭,他吃得心安理得,我瞧见他睡觉,我保证他没做恶梦。”
轮到他老婆陷入沉思了。
“那么,”她说,“这么说,他不像人家说的那样残忍,那样有罪吗?”
“有罪,我不清楚,残忍,我保证并非如此,不幸,这倒是肯定的!”
“可怜的人呀!”女人说。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公社越是贬低它的犯人,越是显出他毕竟只是一个像旁人一样的人,而其他人越是同情这个他们引为同类的人。
这种同情有时对国王本人,对王储,对克莱里当面表示出来。
有一天,一个石匠忙着在候见室墙上打洞,要装一个大门闩。在工人吃饭的时候,王储在玩弄他们的工具,这时,国王从孩子手中接过榔头和凿子,他本人是个熟练的锁匠,向他指点应该用什么方式去使用它们。
石匠从他坐着吃面包与奶酪的那个角落里,惊异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
他并不是在国王和王子面前起立,而是在大人和小孩面前站起身,随即走近他们,嘴里还塞满面包,但把帽子抓在手上。
“好吧,”他对国王说,“您从这座塔楼里出去以后,您可以夸耀曾经为您自己的监牢干过活!”
“唉!”国王回答,“我什么时候和怎样从这儿出去呢?”
王储哭了起来,工人们也在擦眼泪,国王任凭榔头与凿子掉在地上,回到自己房间.在那儿他长时间地大步踱来踱去。另一天,像往常一徉,有一名卫兵上楼来,在王后门口站岗,这是一名郊区人,衣着粗糙,但很整洁。
克莱里一个人在房间,专心看书。卫兵以深切关注的神情凝视着他。
片刻之后,克莱里因事被叫到别处,站起身子,打算走出房门,但是,郊区人一面向他举起武器,一面用低沉、羞怯、几乎颤抖的嗓音说:
“不能通行。’
“怎么回事?”克莱里问道。
“因为有命令要我监视您。”
“监视我?”克莱里说,“您肯定搞错啦。”
“您不是国王吗?”
“这么说,您不认识国王?”
“我从未见过他,先生,但是,假如必须要我讲的话,为了见他,我宁可在别处而不是在这儿见到他。”
“说轻点!”克莱里说。
随后,指着一扇门。
“我要走进这个房间,您将瞧见国王:他靠近一张桌子坐着看书。”
克莱里进房后向国王讲述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于是,国王站起来,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踱来踱去,好让这个老实人把他看个够。
因此,他一点没有怀疑到国王是为了他才离开座位的。
“啊!先生,”郊区人对克莱里说,“国王是多么好呀!至于我,我可不会相信别人讲他对我们所干的一切坏事。”
一天,另一名卫兵站在国王一家散步场所的尽头,他使显赫的犯人们明白他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他们。在第一圈散步时,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种暗示,然而,在第二圈,伊丽莎白夫人走近哨兵,看他是不是对她说话,不幸的是,这个面庞文雅的青年人,或是出于惧怕,或是由于尊敬,竟然哑口无言,然而眼睛里却闪着泪珠,用手指着一堆瓦砾,大概有一封信被藏在那儿。克菜里借口替小王子找三毛球,在石头中间搜寻,但是保安警察毫无疑问猜到他在那儿寻找什么,命令他离开并禁止他再和哨兵讲话,否则就要让他离开国王.
只是,所有接近丹普尔堡犯人的人并不表现出同样的崇敬与怜悯的感情:对许多人来讲,仇恨与报复的根子太深,以致用布尔乔亚道德去忍受王室厄运的情景并未能使他们消除仇恨,有时国王与王后不得不忍受无礼的话语、辱骂,甚至侮辱。
一天,在国王身边站岗的一个名叫吉姆斯的保安警察是个英语教师,这个仿佛是附在国王身上的影子一步也不离开他。国王走进阅览室,保安警察也跟了进去,坐在他旁边。
“先生,”国王像通常一样和气地说,“您的同事们习惯于让我单独一个人留在这个房间,既然门一直是开着的,我就不会逃过他们的注意。”
“我的伙伴们,”吉姆斯回答,“按照他们的方式干,而我则按照我的方式干。”
“请注意,先生,”国王又说,“房间这么小,不可能在这里面呆两个人。”
“那么,去大一些的那间好啦。”保安警察粗暴地答道。
国王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回到他的卧室,英语教师跟着他,继续缠住他,直到他换岗为止。
又一天早上,国王把正在站岗的一名保安警察看作是他前一晚见过的保安警察—我们说过他们有在半夜更换保安警察的习惯。
他关心地向他走去。
“啊,先生,”他说,“我很遗憾人家忘了给您换岗。”
“您这是什么意思!”保安警察粗野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您一定十分疲倦了。”
“先生,”这个名叫默尼埃的人回答,“我来这儿是监视您在干什么,而不是由您来关心我干什么。”
接着,他把帽子压低,靠近国王。
“没有人,而你比别人更没有资格,”他补充说,“来多管闲事!”
有一次,轮到王后,她冒险去向一名保安警察问话。“您住在哪个区,先生。”她问在场看她吃午饭的士兵之中的一个。
“祖国,”这人傲慢地回答。
“但是,我觉得,”王后又说,“祖国指的是法国吧?”
“除去被您召唤来的敌人所占据的那部分。”
特派员之中的某些人谈到国王、王后、公主或年幼的王子总是加上某些淫秽的修饰词或者下流的脏话。
一天,一个名叫蒂尔洛的保安警察对克莱里说话,嗓门之高使国王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到他的恐吓。
“假如刽于手不把这该死的一家送上断头台,那么,我自己铡掉他们的脑袋。”
在外出散步时,国王和全家必须经过一大批哨兵面前,其中好几个甚至站在小塔楼里面。当宪兵团长和保安警察经过时,卫兵总向他们举起武器致敬,但是轮到国王走过,他们就把武器放在脚下或把背转过去。
甚至站在塔楼下层,在外面站岗的卫兵也一样。国王经过时,装着戴帽子和坐下一样。但是国王一走过去,他们就站起来,脱去帽子。
侮辱者还要干得更过分些,一天,卫兵觉得向保安警察与官员们致敬而不向国王致敬还不满意,在牢房门的里面一侧写上:
断头台是常设的,它等着暴君路易十六!
这是一种新发明,取得很大的成功,卫兵们群起仿效,不久丹普尔堡所有的墙上,尤其是国王一家上下楼的楼梯的墙壁上,都布满了这一类题词:
给否决夫人点厉害看看!
我们会让这头肥猪吃定量的东西!
打倒红勋带!一定要绞死小狼崽子!
其他一些题词是作为某些图画附加的文字说明,以解释某些带有恐吓性的画面。
这些图画之中的一幅画着一个人在绞架上,下面写着这样几个字:
路易在洗空气浴。
然而最激烈而又折磨人的人莫过于两名丹普尔堡的常客:一个是鞋匠西蒙,另一个是工兵罗歇。
西蒙身兼数职:他不仅是鞋匠,而且是保安警察,不仅是保安警察,还是负责监视丹普尔堡的工程与附属建筑物的六名特派员之一;在这三种头衔下,他不离开塔楼一步。
这个人是侮辱的化身,他对王宫儿童的残酷是出名的。每次他出现在犯人面前,就是为了对他们进行一次新的凌辱。
假如随身男仆用国王的名义要求什么东西。
“瞧,”他说,“加佩要什么东西叫他一下子要全。我可不愿意为他费神再上一次楼。”
罗歇和他差不了多少。不过这人倒不是一个坏人,八月十日在国民议会门口,他曾把年轻的王储抢在手上,并将他放在主席的办公桌上。罗歇过去是鞍具制造商,在桑泰尔军队中被提升为军官,然后成了丹普尔堡的看门官。他惯常穿一身工兵制服,留着长长的胡子,一顶黑呢的贝雷帽顶在头上,挂着一把大刀,腰上围着一条皮带,上面挂了一大串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