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八点正,吉尔贝就去科克一埃龙街敲那个小型府邸的大门了。

皮都以安德烈的名义向吉尔贝提出请求使他感到惊诧不已,他就让皮都叙述了前夜所发生事情的详情细节。

随后,他琢磨了很久。

后来,他终于在清早出门时,把皮都请来,要求他去一次贝拉尔迪埃修道院找塞巴斯蒂安,并陪他到科克一埃龙街去。到达那儿后,皮都在门口等吉尔贝出来。

老看门人无疑已经得到医生要到来的通知,他一认出是医生,立刻把他带进卧室前的客厅。

安德烈穿着一身黑衣裳在等待着。

他注意到她从昨天晚上以来就未睡过,也未流过泪,她脸色惨白,目光冷漠。

她脸上的外形从未如此坚决不可动摇,这些外形显出她的意志坚决到近乎固执。

别人很难估计出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已经有了何等的打算,但显而易见她已经下了决心。

吉尔贝这位敏锐的观察家,有着哲学家头脑的医生,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一切。

他敬了个礼,等待着她开口。

“吉尔贝先生,”安德烈说,“我请求大驾光临。”

“您瞧,夫人,”吉尔贝说,“我接受您的邀请,按时应约。”

“我请求的,正是您而不是旁人,因为我希望自己所求的这个人无权拒绝将要向他提出的请求。”

“您是正确的,夫人,也许您将向我要求的事不完全正确,可您所说的肯定是有道理的,您完全有权命令我一切,甚至我的性命。”

安德烈露出一丝苦笑。

“您的生命,先生,对人类是何等珍贵,我将率先祈求天主赐给您一生幸福长寿,远不是想缩短您的寿命……只是您得承认,您的日子越是鸿运高照,旁人的日子就似乎越要遭到某些注定倒霉的煞星。”

吉尔贝一言不发。

“比如我的一辈子,”安德烈沉默了片刻问道,“您说我的一辈子怎么样,先生?”

吉尔贝双目下垂,并不回答。

“让我用两句话再提醒您一下……请您放心吧,我对任何人并无指责的意思!”

吉尔贝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请讲下去。”

“我生于贫穷家庭;我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已经破产。我年轻时代是在忧愁、孤单、寂寞中度过的;您认得我的父亲,您比任何人更清楚他对我的爱达到何种程度……

“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人使我默默无闻,而另一个人……把我视同外人,都给我的一生带来了神秘莫测、必然遭到不幸的影响,对此我的意志是无法左右的,一个人拥有了我的心,另一个人霸占了我的肉体。

“我发现自己做了母亲,断定自己已经不再是处女了……

“在这个沉痛的事件中,我险些儿失去了历来唯一爱我的人的喜爱,就是我哥哥的手足之情。

“我百无聊赖,只想到我要成为母亲,会得到儿子的爱,可在我产后一个小时儿子就被劫走。从此我就成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妻子,没有孩子的母亲!

“一位王后的友爱减轻了我的痛苦。

“有一天,机遇把我们安排在同辆车子里—我和一位年轻,漂亮,勇敢的男子—命运要从未恋爱过的我爱上他。

“他正爱着王后!

“我猜到了这种爱的秘密。我相信您曾经爱过别人,而别人却不爱您,吉尔贝先生;所以您能体会我的痛苦。

“这还不算。有一天,王后突然对我说:‘安德烈,救救我的性命!不止是救我的命,救救我的名誉吧!’纵然他始终把我视同外人,但我必须成为我三年来一直爱着的这个人的妻子。

“我成了他的妻子。

“五年来我近在这个男人的眼前,内心充满了爱情的火焰,而外面则冷若冰霜,真是一座内心在焚烧的雕像呀!喂!医生!您懂得我心中该有多痛苦?……

“终于盼到这一天,无比喜悦的日子!我的忠贞不渝,我的沉默寡言,我的自我牺牲终于感动了这个人。七年来我一直爱着他,却没有让半点眼神被他猜出这种爱情,即便他,战栗地跪在我脚前对我说,‘我全明白啦,我爱你!’

“天主要补偿我,它既允许我重逢我的丈夫,又使我再见到我儿子!一年过去,恍如一天,恍如一个小时,恍如一分钟,这一个年头,就是我的整个一生。

“有四天了,突如其来,在我脚下,山崩地裂,宛如晴天霹雳。

“他的荣誉要他返回巴黎,死在那儿。我并不想指责他什么,我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就陪他一同出门。

“刚刚抵达巴黎,他就离我而去。

“今天晚上,我重新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他就在这间房间里……

“度过这样的一辈子后,难道您认为我希望和他躺在同一个坟墓里这是我的过分奢求吗?难道您认为您能拒绝我的一个请求,您,能拒绝我要向您提出的这个请求吗?

“吉尔贝先生,您是一位能干的医生、高明的化学家;吉尔贝先生,您曾大大地伤害过我,您有许多事该当赎罪……好吧,给我一包速效的毒药,那么,不仅我宽恕了您,甚至我还满怀感激地死去!”

“夫人,”吉尔贝回答,“您已经讲过,您的一生曾经饱受痛苦的考验;而这种考验,已经赐给态光荣里您像殉道者一样高贵、圣洁地经受住了!”

安德烈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说下去。”

“现在,您向您的刽子手说:‘你曾使我一辈子痛苦,给我一个安乐死。’您有权向他说这些;您更有理由加上这么一句:‘按我说的去做,因为你没有资格拒绝我向你要求的事……”

“那样,先生?……”

“您是非要毒药不可吗,夫人?”

“我恳求您把它给我,我的朋友。”

“生活对您竟是如此沉重,使您不可能再承受了吗?”

“死乃是人们能为我所做的最大好事,天主能赐给我的最大恩典!”

“过十分钟,夫人,”吉尔贝答道,“您将获得您向我要的东西。”

他欠了欠身,向后退了一步。

安德烈向他伸出了手。

“啊!”她说,“稍过一会儿,您为我做的好事将远超过您整个一生所伤害我的坏事!……愿天主保佑您,吉尔贝!”

吉尔贝走了出去。

在大门口,他见到塞巴斯蒂安和皮都在一辆马车上候着他。

“塞巴斯蒂安,”他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只用金链子系着的小瓶子,瓶里盛着一种颜色不透明的液体,“塞巴斯蒂安,用我的名义,将这个小瓶子交给夏尔尼伯爵夫人。”

“我能在她家逗留多久,我的父亲?”

“随你呆多久。”

“我在哪儿再能见到您?”

“我在这儿等你。”

年轻人拿着小瓶子,走了进去。

一刻钟后,他出来了。

吉尔贝迅速向他瞧了一眼,他拿回来的小瓶子原封未动.

“她怎么样?”吉尔贝问道。

“她说:‘啊!别经你的手,我的孩子!’”

“她做了些什么?”

“她哭了。”

“她么,她得救了!”吉尔贝说,“来吧,我的儿子。”他拥抱了塞巴斯蒂安,想必他从未有过这般热情。吉尔贝并没有考虑到马拉。

一星期之后,他听说夏尔尼伯爵夫人不久前已被捕,被关进修道院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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