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勒里宫遭到破坏的情形是无法想象的。
鲜血从这些房间里流了出来,沿着楼梯像瀑布往下冲落,各套房间里满地是死人。
安德烈像别的寻人者一样:她举着一支火把,一具具尸体挨个去照认。
在寻找时,她逐渐走近国王和王后的房间。
皮都一直跟在她背后。
像在其他房间里一样,她在那儿也白费力气。有一刹那,她显得犹豫不决,不知上哪儿去找才好。
皮都看到她踌躇为难,就走近她的身边。
“唉!”他说,“我十分疑惑,伯爵夫人您在找什么?”
安德烈转过身来。
“伯爵夫人是否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皮都先生。”安德烈说道。
“愿为您效劳,夫人。”
“啊!是的,是真的,”安德烈说,“我万分需要您!”接着,迎着他走上去,并握住他的双手。
“您知道夏尔尼伯爵的下落吗?”她说道。
“不知道,夫人,”皮都回答,“可是我能帮您去找他。”
“有个人,”安德烈又说,“能正确地告诉我们他是死还是活,并且不管是死是活,知道他在哪儿。”
“那是谁,伯爵夫人?”皮都问道。
“王后,”安德烈喃喃地说。
“您晓得王后在哪儿?”皮都说。
“我相信在国民议会,而且我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夏尔尼先生和她一起在那儿。”
“啊!对啦,对啦,”皮都说,他抓住这个希望,倒不为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寡妇着想,“您要去那儿,去议会吗?”
“不过,假使我被拒之门外……”
“我负责让人替您把门打开,有我。”
“那么,来吧!”
安德烈将火把扔到离她很远的地方,这会有烧着地板,并进而烧毁杜伊勒里宫的危险;可是人到了这种绝望地步,杜伊勒里宫又何足惜呢?绝望到了顶点真是欲哭无泪呀!
安德烈曾经一度住在宫里,很熟悉宫内的路径,她通过一条供下人使用的楼梯,来到中二层楼面,再经中二层楼面到达大厅,也就不必再经过这些鲜血淋漓的房间。皮都又回到钟楼。马尼凯警戒得很严。
“怎么,”他问道,“你的伯爵夫人呢?”
“她希望在议会重新见到她的丈夫,我们到那儿去。”接着,他压低了嗓门:
“由于我们很可能重新找到伯爵,但可能是死的,所以给我派四名棒小伙子到斐扬俱乐部门口,我可以依靠他们像保护爱国者的尸首一样去保护这位贵族老爷的尸体。”
“好呀!陪你的伯爵夫人去吧!人会派给你的。”安德烈站在花园门口候着,在那儿有一个哨兵。因为是皮都派的哨兵,哨兵当然让皮都通行无阻。
杜伊勒里宫的花园到处被点燃的油灯照得亮亮的,特别在一些雕像的底座上。
天气差不多像白天一样热,偶尔有一丝夜晚的微风轻轻吹动着树上的叶子,油灯的灯焰直直地一动不动,犹如一个个火红色的矛尖,不仅远远地照亮了花园里的空地和花坛,还照亮了树荫下面东倒西歪的尸体。
可是安德烈现在深信只有去议会,才能获得丈夫的消息,她不顾左右情况径直朝前走去。
他们就这样到了斐扬俱乐部。
国王一家离开议会回家已一个小时,正像人们所看到的,回到为他们准备好的临时住处。
要见国王一家必须通过两重阻拦,首先是外面站岗的哨兵,其次是在里面把守的宫内侍从。
皮都身为国民自卫军队长、杜伊勒里宫哨所指挥官,当然掌握通行的口令,所以就可能陪送安德烈直抵宫内侍从的候见厅。随后是安德烈要求觐见王后。
大家晓得国王一家所占用的房间是怎样布置的;我们已经讲过王后的悲伤绝望,我们叙述过她走进这间有绿色墙纸的小房间里,如何扑到床上,痛苦地抽噎着,啮咬她的枕头。的确,这个失去王位、自由,也许还会丢失性命的人,丧失的是够多了,别人不会去过问她的绝望,也不会去思索在这种巨大的屈辱背后,还有何等强烈的悲哀竟使她眼中流出眼泪,胸中充满了辛酸!
王后的这种痛不欲生引起了大家的敬畏之情,所以在最初的时候,大家就让王后单独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王后听见通向国王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又被关上,并未回头看一下,又听到脚步声走近她床前,但是她还是把头深深埋在枕头里。
可是,她冷不防地跳了起来,就好像有一条蛇正在啮咬着她的心。
一个十分熟悉的嗓子吐出这么一个字眼:“夫人!”
“安德烈里”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用她的胳膊支撑着坐起来,喊叫道,“您要我干什么?”
“夫人,我要求您的是天主要该隐作的事,当时天主问他:‘该隐,你对你的兄弟做了什么事呢?’”
“然而,有着这么一个区别,”王后说,“该隐杀了他的兄弟,而我……哦,我呀!我不但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而且假若我有十条性命的话,也愿意用来换取他的一条性命!”
安德烈摇晃了一下,一滴冷汗从她的前额流了下来,她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他到底被杀害了吗?”她作了最大的努力问道。
王后盯住安德烈。
“您相信我哭泣是为了我的王冠吗?”她问道。
接下来,向她伸出了她一双血迹斑斑的脚说:
“如果这些溅上的血是我自己的鲜血,难道您认为我会不洗干净我的脚?”
安德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那您知道他的尸首在哪儿?”她又问道。
“能让我出门的话,我将陪您到那儿去,”王后回答。
“我在楼梯口等您,夫人,”安德烈说道。
于是她走了出去。
皮都在门口候着。
“皮都先生,”安德烈说,“我的一位朋友要我到夏尔尼先生的尸体那儿。这位是王后的一位侍女,她能陪伴我去吗?”
“假若她要外出,”皮都回答,“那么条件是必须我把她带回到原先出来的地方,您理解吗?”
“您可以再把她领回来,”安德烈说。
“很好。”
接着,转身向着哨兵。
“伙计,”皮都说,“王后的一位侍女要和我们一起出去寻找一位勇敢军官的尸首,他的夫人已成为寡妇。我个人对这个女人负完全责任。”
“行呀!队长,”卫兵答道。
同时,候见厅的门被打开,王后脸上罩着面纱出现了。他们走下楼梯,王后走在最前面,安德烈和皮都在后面跟着她。
经过二十七小时的会议后,议员们终于刚刚离开大厅。二十七小时以来,充满了那么多的喧嚷声,发生了各式各样事情的这座庞大的大厅,现在变得寂静无声、空洞洞和阴沉沉的,就像是一座坟墓。
“点上火把!”王后说。
皮都拾起一支熄灭的火把,在一盏油灯上点燃后递给王后,又重新上路。
在经过大门口前面时,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用她手上的火把指着大门。
“他就是在这个门口被杀害的,”她说。
安德烈一言不发;别人真会把她当成跟在巫师身后的一个幽灵。
走到走廊上时,王后将她手中的火把放低,照在地板上。“这儿是他的血,”她说。
安德烈默不作声。
王后一直朝拟稿人的单间对面的小房间走去,将房门打开,用火把照亮了房间。
“这就是他的尸首!”她说。
安德烈始终保持缄默,走进小房间后,一下子坐在地上,然后,费劲地抬起奥利维埃的头靠在她的膝盖上。
“谢谢,夫人,”她说,“这就是我向您要求的一切。”
“可是,”王后说,“我却另有一件事要求您。”
“请讲。”
“能宽恕我吗?”
安德烈似乎有点犹豫,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她最后回答,“因为,明天,我将在他的身旁!”王后从她怀里掏出一把金剪刀,如同人家藏一把匕首一样把它藏在那儿,为了在极大危险时可以用作对付自己的一件武器。
“那么……”她将剪刀递给安德烈,差不多近乎恳求地说道。安德烈拿起剪子,从死人的头上剪下一束头发,接着将剪刀和头发还给了王后。
王后抓住安德烈的手,并且吻了一下。
安德烈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缩回她的手,宛如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的双唇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唉!”王后向尸体投去最后的一瞥,低声说,“谁能说出我们俩哪一个爱他更深一些呢?……”
“我最最亲爱的奥利维埃啊!”安德烈喃喃自语,“我巴不得你至少现在体会到我最爱你才好!”
王后已经走回房间,留下安德烈在小房间陪伴她丈夫的尸体;透过一扇装有栅栏的小窗,一线惨淡的月光正投在尸体上,宛如一束友好同情的目光。
皮都并不晓得她是谁,把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护送回去,瞧着她回到房间里,然后,在哨兵面前交卸了他的责任,他出外走到平台上,去看一下他要求马尼凯派来的四个士兵是不是在那儿。
四个士兵正在等着。
“来吧!”皮都向他们说。
他们走了进来。
皮都用王后手上接过来的火把照着亮,把他们带到安德烈所在的小间。安德烈一直坐着,借着这道友好同情光线的微光,凝视着她丈夫惨白,但始终相貌堂堂的遗容。
火把的亮光使伯爵夫人抬起眼睛。
“你们要干什么?”她问皮都和他的士兵,似乎生怕这些陌生人要夺走她最亲爱的人的尸体。
“夫人,”皮都回答,“我们来找夏尔尼先生的遗体,要把他运回科克一埃龙街。”
“你能发誓是这样做吗?”安德烈问道。
皮都以出人意料的庄严态度把手伸在尸体上。
“我向您发誓,夫人!”他说。
“那么,”安德烈回答,“我万分感激你,我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祈求天主使你和你的人,免遭我忍受的那些痛苦……”四个士兵抬起尸首,将他躺卧在他们的枪杆上,而皮都则举着出鞘的剑,走在送葬行列的最前面。
安德烈走在旁边,把伯爵冰冷的、已经僵硬的手握在手心里。
到达科克一埃龙街以后,大家把死尸放在安德烈的床上。那时,她对着四个士兵开了口。
“请你们接受,”夏尔尼伯爵夫人说,“一个女人的祝福,明天,她将在天堂里为你们祈求天主。”
接下来,她对着皮都说:
“皮都先生,我欠你的情是我一辈子无法偿还的。我能否再向你提最后一个请求?”
“请您吩咐,夫人,”皮都说。
“明天早上八点,请把医生吉尔贝大人请到这儿来。”
皮都鞠了个躬,走了出去。
他出去时,回过头来,瞧见安德烈跪倒在床前,不啻拜倒在一座祭坛前。
他穿过靠街的大门口时,圣厄斯塔什大教堂的大钟正敲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