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贝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颤栗。
“是呀,”他说,“您已经告诉过我,这个脑袋既不是布鲁图的也不是克伦威尔的。”
“对,”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这也许是卡斯乌斯的脑袋。亲爱的,你可知道恺撒曾经说过:‘我并不害怕那些饱食终日、脑满肠肥、彻夜狂欢的人。不,我担心的是那些骨瘦如柴、脸色灰白、充满幻想的家伙!’”
“您指给我看的那个人,正好符合恺撒提到的后一种情况。”
“您不认识他吗?”卡格里奥斯特罗问道。
“哎!”吉尔贝对那个人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说,“我认识他,或者说,我知道他是国民议会的议员。
“您说得对!”
“他是左翼的一名最罗唆的演说家。”
“您说得对!”
“他的演说没有人听。”
“您说得对!”
“他是不是阿拉斯的一名小律师?名字叫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
“一点不错!喏,您注意看看他的头。”
“我看见了。”
“您看见什么了·”
“我可不是拉瓦特,伯爵。”
“不错,可您是他的弟子。”
“我看见的是庸才对天才流露出的憎很。”
“那就是说,您,您和所有的人一样对他有着同样的判断……是的,您说得对,他的声音低弱,带点尖刻的调儿,他瘦削的脸,愁眉不展,他额上那块蜡黄的皮肤,干巴巴地紧贴在脑壳上,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只是偶尔才射出几乎是一闪即逝的绿焰,他的肌肉和他的声音经常保持紧张状态,他那张显得人很疲惫的脸因为神情漠然更加令人讨厌;他那一身一成不变、朴实无华、独一无二、刷得干干净净的橄榄色衣服;是的,我明白这一切,在满座都是善予辞令的演说家的集会中,是不会给人留下多少印象的,这个集会有权苛求,因为它看惯了米拉波狮子般的脑袋,巴纳夫的敢作敢为,修道院院长莫里尖刻敏捷的答辩,卡泽尔的热情洋溢和西厄耶的逻辑,可是,人们对这个家伙丝毫也没有谴责,却对米拉波的不道德横加非难;这家伙是个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他什么事都离不开原则,即便他越出法规,也只不过是为了想用新的规定来扼杀旧的条文!”
“可是,”吉尔贝问道,“这个罗伯斯庇尔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啊!看您,真是名符其实的十七世纪的贵族老爷!您可记得,斯特拉福特伯爵曾经这样问:‘这个克伦威尔是谁?我想他是个啤酒商吧?’岂料,这个提问人的脑袋后来竟被护国公砍了。”
“您这是说,我的脑袋跟托马斯·温沃思爵士的脑袋冒着同样的危险吗?”吉尔贝问道,一面想强颜欢笑,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谁知道哩?”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那么,我就更有理由要摸清情况了,”医生说。
“您问罗伯斯庇尔是谁吗?我说,在法国,数我知道得最清楚。我乐于知道命运选出来的人是从哪儿来的,这有助于我推测他们要往哪里去。罗伯斯庇尔家族是爱尔兰人,可能他们的祖先是爱尔兰移民,十六世纪时移居到我们北海岸的隐修院和修道院;在那里,他们接受耶稣会教士既严格又吹毛求疵的教育,可敬的神甫对学生们进行的就是这种教育。他们世世代代的职业是当公证人。这个家族中的一个支系曾迁居阿拉斯,罗伯斯庇尔就是这个支系的后裔。您也知道,阿拉斯是贵族和教会的大中心。在这座城市里,有两个大领主。说得更恰当些,是两个国王,一个是修道院院长圣瓦斯特,另一个是阿拉斯城的主教,他那座宏伟的府邸足以把半座城市都遮在它的阴影里。您眼前的这个家伙一七五八年出生在这个城市里。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我可以简简单单地用两句话讲给您听。至于他想做什么,我已经用一句话告诉您了。这个家庭共有四个孩子,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在阿尔图瓦市议会里当律师,自从他妻子死后,他便变得极度的忧伤,他不再代人诉讼,出门去作一次旅行以便散散心,从此就没再回去。那么!罗伯斯庇尔才十一岁,作为长子,他成为一家之长,他是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的监护人;这样小的年纪就担负起如此重任真是奇事!这孩子知道自己责任重大,仿佛一下子就长成了大人。二十四个小时内,他就成了这副样子:脸上时而泛起笑容,心里却永远也没有欢乐。他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有人从修道院院长圣瓦斯特那儿为他申请到一笔奖学金,这笔奖学金是这位高级神职人员赠送给路易大帝中学的。罗伯斯庇尔只身来到巴黎,被介绍给圣母院一大教堂的主事司铎;同年,这位司铎去世;恰巧差不多在同一时候,他最心爱的小妹妹也在阿拉斯去世。人们刚把耶稣教会的阴影赶出法国,可是它仍投射在路易大帝中学的围墙上。您也知道这所学校,现在您的儿子,年轻的塞巴斯蒂安就在那里就读。学校的庭院黑暗、阴森,跟巴士底狱的庭皖差不多,即便最鲜艳的容貌在那儿也会变得黯然失色。罗伯斯庇尔的脸色本来就苍白,在阴森的围墙映照下,就更显得没有血色。别的孩子有时还到外面去走走。对他们来说,一年中有星期天和几个节假日;可对这个得不到保护、领奖学金的孤儿来说,一年到头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别的孩子在家庭中能呼吸到温暖的空气,而他呼吸到的只是孤寂、忧郁和厌倦的气息。这三股恶劣气息在他心中燃起了忌妒和仇恨,夺走了他心灵上的花朵。这种仇恨把孩子折腾得萎靡不振,以致使他成为一个举止呆板的青年。有朝一日,有谁要是看到罗伯斯庇尔二十四岁时的一幅画像:他一手拿着一支玫瑰,一手按在胸前,仿佛在说‘一切都为了我的心上人!’一定不会相信那就是他。”
吉尔贝带着淡淡的哀愁,微笑着望望罗伯斯庇尔。
“真有这回事,”卡格里奥斯特罗接着说,“在让人画这幅像时,他正在这么做。那位姑娘也信誓旦旦地说,不管世间发生什么情况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命运,使他们分离,他呢,也指天誓日要遵守诺言。可是,他出门三个月后回来,发现自己心爱的姑娘已经嫁人了!临了,圣瓦斯特成了他的保护人,给了罗伯斯庇尔的弟弟一笔奖学金,让他弟弟在路易大帝中学就读,又为罗伯斯庇尔在刑事法庭找了一个审判官的职位。有个案件要他审理,是有关惩处一名杀人犯的案子,虽则此人罪有应得,但罗伯斯庇尔为自己这样一个平民阶层的人竟然能支配人的生命感到十分内疚,于是他辞了职。可是,他还是去当律师,因为他得生活,要抚养他的妹妹——弟弟在路易大帝中学,尽管吃得不好,可不管怎样,总还算有得吃——刚替弟弟注册完毕,农民们就来求他替他们作主,与阿拉斯城的主教打官司。农民们是对的,罗伯斯庇尔审查资料后证明事实确实如此,他替农民辩护,打赢了这场官司。可他刚一获胜,就被送往国民议会。在国民议会里,罗伯斯庇尔感到目己受到别人的仇视和轻蔑,仇视来自神职人员,因为他这个律师竟敢向阿拉斯主教起诉,阿尔图瓦的贵族看不起他,因为他这个愚蠢的乡下人是靠施舍长大的。”
“可是,迄今为止,他都干了些什么呢?”吉尔贝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啊!我的天,对别人来说,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干。可是对我来说,他却是做了不少事。要不是因为他和我意见相左,像他那样窘迫的人,我明天就会给他一百万。”
“我再一次请问您,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您记得吗?那天,一个教士假惺惺地来到国民议会,请求议会允许他们开始进行那项遭到王室否决陷于停顿的工程。”
“是啊,有这回事。”
“那么,请您重温一下那天这个阿拉斯的小律师的那篇演说,看有在尖酸激烈的言辞中是否隐藏着他梦想的整个未来。那些言辞使他在众人眼里,几乎也成了一个能言善辩的人。”
“以后呢?”
“以后吗?一啊!不错,提到这,我们就不得不从五月跳到十月了。十月五日那天,巴黎的妇女代表马亚尔先生,为了他那些主顾,跑到国民议会,鼓起他那如簧之舌,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好,这下子议会的全部成员都鸦雀无声,这时候,这个小律师不仅言辞辛辣刻薄,还显得比任何人都大胆。在场的所有民众喉舌都默然不语,他却两次站起身来,第一次在群情鼎沸时,第二次在全场肃静时。他支持马亚尔,为饥馑请命,要求发给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