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刚才提到过的那次谈话两小时后,一辆没有仆役随同、也没有装饰纹章的马车停在圣洛克教堂的台阶前面。那时候,教堂的正面还未受到葡月十三日那远程大口径火统的轰击。
从车上跨下两个身穿黑衣裳的人,他们的打扮正如当时的第三会会员那样。他们借着远处圣奥诺雷街那透过浓雾的黄色亮光,随着滚滚人流,沿着大街的右侧,一直来到雅各宾修道院的小门跟前。
如果我们的读者猜到—这是很可能的—这两个人就是吉尔贝医生和卡格里奥斯特罗或者银行家藏诺纳,像他当时自称的那样,那么,我们也就不必解释他们为什么站在这扇小门前了,因为这儿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另外,我们还说过,这两个新来者只要随着滚滚人流前去就行了,因为人流是那样的稠密。
“您愿意待在耳堂,还是在廊台里找个座位?”卡格里奥斯特罗问吉尔贝。
“我以为耳堂是专门留给社团成员的,”吉尔贝回答道。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不过,我难道不是属于所有社团的吗?”卡格里奥斯特罗笑着说,“既然我是所有社团的成员,那么,我的朋友们不也同样都是成员了吗?暗,要是您愿意,我可以给您一张卡,我嘛,只要说一声就行啦。”
“他们认出我们是局外人,会把我们轰出来的,”吉尔贝回答说。
“首先,亲爱的医生,依我看,有件事您还不清楚。那就是说,雅各宾社团已经成立三个月了,在法国已拥有大约六万名成员,一年之内,它还计划发展到四十万,另外,我最亲爱的朋友,”卡格里奥斯特罗面带笑容继续说,“这里是真正的大东方,是所有秘密组织的中心,而不是像有的人想象的那样是在大傻瓜福谢那里。假如您不以雅各宾社团成员的资格进去的话,那么,您作为玫瑰十字成员也有权在这里占一个席位。”
“没关系,”吉尔贝说,“我还是喜欢在廊台上找个座位。在高高的廊台上,我们可以居高临下,鸟瞰全会场。再说,如果我漏掉哪个时下或将来的名流,那就请您指点指点。”
“那我们就上廊台吧,”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于是,他们便沿着右边登上木楼梯,这道楼梯通向临时搭起的廊台。
这时候廊台上已经坐满了人。可是,当卡格里奥斯特罗向他碰到的第一个人做了个手势并低声说了一句话,那两个坐在他前面的人立刻站起身来让座,他们心领神会,仿佛事先关照好了他们坐在那里,只不过是替他们预先占位置而已。
两个新来者取代了他们坐下来。
大会还没有开始:大会成员乱糟糟地分散在昏暗的耳堂里,三个一群、五个一簇地在聊天,其余的人在大批同行者留下的狭窄空隙间来回走动;还有些人,不是孤零零地坐在暗中冥想,就是倚着巨大的廊柱站在那里。
疏疏落落的几道光线,几条半明不暗的光带投射到人群的身上。当微弱的、瀑布似的闪光泻下来,洒在这伙人身上或脸上时,人们才看得清他们的脸容。
然而,即便在这朦朦胧胧、忽明忽暗中,人们也很容易察觉自己置身于贵族的聚会场所。与会者那披银带金的绣花服装和陆军、海军军官那耀人眼目的军装镶嵌在人丛中相映成趣。事实也是如此,在那年头,没有工人,没有平民百姓,甚至还可以说,几乎没有小资产者混迹在这里,使这个著名的集会趋向民主化。
对次一等的人来说,在这个会场下面还为他们准备了另一个场所。这个场所在不同的时间开放,这样,可以避免平民百姓和贵族阶级摩肩接踵、鱼龙混杂。为了教育平民百姓,有人还成立了一个博爱会。
博爱会成员负有向平民百姓解释宪法和阐明人权的使命。至于什么叫做雅各宾派,我们已经说过,在那年月,这是一个由军人、贵族、知识分子,特别是文学家和艺术家组成的社团。事实也是如此。文学家和艺术家在社团中占大多数。比如说,在文学家的行列中,有《梅拉尼》的作者拉阿佩,《查理第九》的作者谢尼埃,《冒失鬼》的作者安德里埃,这位作家在而立之年,人们就对他寄予厚望,岂料到了古稀之日还是依然故我,毫无长进,直到他闭眼之时,还是光开空头支票,从来不兑现,有王后的宠儿塞代纳,他过去是个石匠,就像大多数和他在一起的人那样,是个死心塌地的保王党,有桂冠诗人尚福尔,他过去曾经当过孔代亲王的秘书,伊丽莎白夫人的诵读者,再就是《危险的联系》的作者,奥利昂公爵家的拉克洛,这个喧宾夺主,取代东家地位的家伙曾经随着情况的变化,时而提醒亲王不要忘记挚友,时而规劝亲王的仇人不要记亲王的仇。
在艺术家的队伍中,有塔尔马这个罗马人,他曾经在扮演提图斯这个角色时发动了一场革命,就是靠了他,人们先是把头发剪掉,然后等着他的同行埃尔布瓦来砍脑袋,有大卫,他正在酝酿他的那幅《莱奥尼达和萨宾人》的画,另外还在计划创作他那幅大型的名为《网球场誓言》的油画。他刚去买了画笔,打算画他那最精采,也是最难看的画,名叫《马拉浴中遇刺》,有韦尔内,他因为那幅《保罗·埃米尔的胜利》两年前被科学院接纳为院士,他喜欢画马和狗,但他没有想到,在离他只有四步之遥的会场里,有个年轻的科西嘉少尉正挽着塔尔马的手臂在行走。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头不扑粉的直头发,他准备为塔尔马画五幅最美丽的画。塔尔马本人也蒙在鼓里。这五幅画是:《圣贝尔纳峰的通道》、《里沃里之战》、《马伦哥之战》、《奥斯特列兹之战》和《瓦格拉之战》;有拉里韦,这个演讲派的后继者,不屑于把年轻的塔尔马视作自己的对手,他喜欢伏尔泰而不喜欢高乃依,喜欢贝卢瓦而不喜欢拉辛,有莱伊斯,那个在歌剧院给人带来愉快的歌手,他在《商队》里扮演的商人,《塔拉让》里扮演的执政官,《贞女》里扮演的西纳,都有精采的表演,另外还有拉法埃特、拉梅特、迪波尔、西尼耶、图雷、夏普里埃、拉博·圣艾蒂安、朗日内、蒙洛西埃等;除此之外,还有个昂着脑袋、目中无人、一脸寻衅神色的格勒诺布尔省议员,巴纳夫先生,这些平庸的人都成了德·米拉波的对手,但每次都一样,谁胆敢来较量谁就被米拉波碾得粉身碎骨。
吉尔贝久久凝视着这个引人注目的集会,他认出了每一个人,并在自己脑子里捉摸着这些人能有多少能耐,这使他难以放心下来。
不过就保王党这个总体来说,多少给他带来几分安慰。“好吧,您听我说,在这些人中间,谁是真正反对君主政体的?”吉尔贝突然向卡格里奥斯特罗问道。
“您说,我是用世俗的、包括您的、内克尔先生的、修道院院长莫里的呢,还是用我自己的眼光来审察?”
“用您自己的,”吉尔贝说,“不是大家都认为,您的眼光是巫师的眼光吗?”
“是呀,这里确有两个人反对君主政体。”
“噢!在四百人中这不算多。”
“这也够啦,如果这些人中间有一个是杀害路易十六的凶手,另一个是路易十六的继承者的话。”
吉尔贝浑身打颤。
“啊!这么说,难道我们这里有一个布鲁图,一个恺撒不成?”他低声咕噜着。
“亲爱的医生,一个也不缺,恰好如此。”
“伯爵,想必您也乐意指给我看看,对吗?”吉尔贝嘴角上漾起疑惑的笑容问道。
“啊!让鱼鳞蒙住了眼睛的使徒!”卡格里奥斯特罗低声说,“如果您愿意,我还可以更进一步,我还会让您非但看得见,而且摸得着。您想先来哪一个?”
“我想,还是从颠覆者开始吧,我一向尊重年代次序,我们先看看布鲁图怎么样?”
“您知道,”卡格里奥斯特罗仿佛抓住了微妙的灵感似的说,“您知道,人们不全都是按老皇历行事的,更何况为了完成这样一种伟业?我们今天的布鲁图和过去的布鲁图毫无共同之处。”
“那就更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更想要看看他了。”
“那好吧,您看,他就在那儿。”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说完,他用手指着靠在讲坛上的那个人说,这个人只有头在光照下,身体的其余部分都隐没在阴暗之中。
这个面色苍白发青的脑袋,看上去就像古罗马宣布不受法律保护时钉在讲坛上的一个被砍下的人头。
只有他那双充满仇恨和倨傲的眼睛像是还活着,如同蝰蛇,深知自己的牙齿饱含着致命的毒液,转动着滴溜溜的眼睛,死盯住在那里哇里哇啦、废话连篇的巴纳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