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当我想到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九年里,你从未引起我的嫉妒心,我就常常高兴得心跳不已。你所有的心灵之花,你所有的思念,都献给了我。我们的天空中不曾有过一丝乌云。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牺牲,只是一味听从心灵的呼唤。我享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享受的无边的幸福。泪水沾湿了这页信笺,这泪水是否能向你表明我对你的全部感激之情呢!我真想跪下来给你写这封信。

可是,这种幸福倒使我体验到一种比遭受遗弃更为可怕的痛苦。

亲爱的,女人的心是有很深的皱褶的。直至今日,正象我不知道我的爱情有多深一样,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有多深。一想到我们所爱的人的不幸,相比之下,能落到我们头上的最大的痛苦,都很容易忍受了。如果这种不幸是由我们造成的,那不是要叫我们痛苦死了吗?……这就是压迫着我的思想。而且,这种思想还引出了一个更加令人心情沉重的思想,它会使爱情失去光彩,会扼杀爱情,使爱情变成一种玷污人生的耻辱。你三十岁,我已经四十①。这样的年龄差别,难道不会使一个热恋中的女人产生许许多多的恐怖念头吗?

①此处年龄又不准确。按前文推断,如果鲍赛昂夫人四十岁,那么加斯东应为三十二或三十三岁。

你为我抛弃了人世的一切,开始时你可能是不自觉的,后来便充分意识到你为我作出的种种牺牲。你也许已经考虑到你的仕途,考虑到缔结一门必定会给你增加财富的婚姻,这婚姻将允许你公开承认你的幸福、你的子女,能够把你的财产一代代传下去,能使你重新在社交界抛头露面,并光彩地占据你的一席地位。但是,你可能已经强压下了这些想法,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愉快地为我放弃了一个女财产继承人、一份家财和一个美好的前程。出于年轻人的慷慨之情,你可能愿意恪守誓言,其实这誓言只是在上帝面前才将我们连结在一起。我过去的痛苦浮现在你眼前,你把我从不幸中拯救出来,可能正是这种不幸保护了我。你是由于怜悯我才爱我!这个想法,比担心误了你一生更使我感到可怕。那些能用匕首刺死他们的情妇的人实在是慈悲为怀,只要他们动手的时候他们的情妇还是幸福的、无辜的;还沉溺在幻想的光彩里……是的,比起几天来隐隐折磨着我的这两种想法,死亡确实是上策。昨天,你那么温柔地问我:“你怎么啦?”

你的声音使我颤抖。我以为,按你的习惯,你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我等待着你吐出肺腑之言,我以为已经猜透了你出于理智的盘算,已经有了正确的预感。因而,我回想起你的某些习惯性的关注,我觉得从中看到了某种做作的成分。男人通过这种做作,泄露出他们感到忠诚已成为难忍的负担。此刻,我为自己的幸福已经付出了很高的代价。我体会到大自然出售给我们的都是爱情的珍品。事实上,命运不是已经把我们分开了吗?你一定想过:“迟早我得离开可怜的克莱尔①,为什么不及时离开她呢?”这句话已经写在你目光的深处。我曾远远地躲开你哭泣。流泪竟也要躲着你!这是十年来哀愁第一次使我流泪,我太高傲,不愿让你看到我的泪水;但是我丝毫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是的,你是对的。我不应该过于自私,把你光辉而漫长的一生和我那即将衰老的生命紧紧拴在一起……可是,要是我猜错了呢?……要是我把你爱情的忧郁当成是理智的思考了呢?……啊,我的天使!别让我捉摸不定,惩罚你这好嫉妒的妻子吧!但要让她重新意识到她的爱情和你的爱情,因为这个女人的整个身心已陷入了这种感情,这种使一切都变得圣洁的感情。自从你母亲到来以后,自从你在你母亲那里看到了德·拉罗迪耶尔小姐以后,我就为各种不光彩的猜疑所折磨。叫我痛苦好了,但千万不要欺骗我。我希望什么都知道,你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你想了什么!如果你在我和某件事情之间犹豫旁徨的话,我还给你自由……那时我将向你隐瞒我的命运,我可以不在你的面前哭泣,只是,我再也不愿见到你了。……啊!我写不下去了,我的心都碎了……

①鲍赛昂夫人的名字。

……

我郁闷地发了一阵呆。朋友,你这样善良,这样坦率,我没有什么值得自豪之处来和你抗衡。你既不会伤害我,也不会欺骗我。可是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无论这会多么残酷。你需要我鼓励你说出真情吗?好吧,我的心肝,一种妇人之见会给我以安慰的。我不是曾经占有过一个年轻腼腆、风流倜傥、英俊文雅的你吗?这是任何别的女人都再也见不到而我却甜蜜地享受过的加斯东……不,你再也不会象曾经爱我那样,象现在爱我这样去爱别人了;是的,我是不会有情敌的。我们的爱情构成我的全部思想,当我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里就不会掺杂上苦味。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以孩子气的媚态、年轻人的殷勤、内在的风情、外在的风度和对快感的迅速领悟,总之,以青春恋情的一切迷人之处去诱惑一个女人了,啊,你已经是一个男子汉!现在,你会盘算一切,会听天由命。你也会忧心忡忡,惴惴不安,野心勃勃,前顾后盼。这一切,将使她看不到你那永不消逝的微笑;而在我的眼里,这微笑却总是使你的嘴唇更加漂亮。对于我,你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但将来,它有时也会变得忧伤。见到我时,你的眼睛总是闪耀着天使般的光芒,但对于她,却常常黯淡无光。而且,那个女人不可能象我这样爱你,也就永远不会象我这样讨你喜欢。她不会象我这样经常关心自己的仪容,也不会象我这样经常琢磨你的幸福,在这方面,我从来不缺少智慧。是的,我见识过的那个男人、那颗心、那颗灵魂,再也不会存在了。我将把这一切埋藏在记忆里,以便继续享用;我会靠过去美好的时日幸福地生活,这种日子,除了我们自己,是无人知晓的。

我亲爱的宝贝,如果你根本没想到过要自由,如果我的爱情并没有使你感到沉重,如果我的担忧纯属臆想,如果我仍然是你的夏娃,是你在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么,你一读完这封信,就来吧!快快跑来吧!啊,我相信,在那一瞬间,我会比九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更爱你。我责备自己胡乱猜疑,经受了这些猜疑引起的无谓的痛苦之后,我们的爱情每增加一天,是的,仅仅是一天,就将等于整个幸福的一生。你说话呀,坦率地说呀!别欺骗我,那可是罪过。说呀,你要自由吗?你考虑过男子汉的生活吗?你后悔吗?如果是我使你后悔,那我就会为此而死!我对你说过,我爱得很深,与其我幸福,不如你幸福;与其我活着,不如你活着。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就抛开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吧,以免影响你的决定。可是,你说话呀!我服从你,就象服从上帝一样。如果你抛弃了我,上帝就是唯一能安慰我的了。

当德·鲍赛昂夫人知道这封信已经到了德·纽埃尔先生手上的时候,她全身瘫软,思绪万千,坠入了茫茫的冥想,象是昏昏欲睡的样子。的确,她所遭受的痛苦之强烈,是和女人的力量不相称的,也只有女人才会尝到这种痛苦的滋味。在不幸的侯爵夫人等待决定命运的时候,德·纽埃尔先生读着她的信,按照年轻人遇到这类变故时所常用的说法,是感到十分为难。他这时已几乎屈从于母亲的旨意和德·拉罗迪耶尔小姐的吸引力。这位年轻女子毫无可取之处,身体僵直象棵白杨,肤色有红有白,依照待嫁闺女应遵守的规矩,她很少开口。不过,每年四万利勿尔的地产收入已经替她说够了。

真挚的母爱帮助老德·纽埃尔夫人想方设法把儿子拖回到道德的路上。她向他指出,他能被德·拉罗迪耶尔小姐选中实在是荣幸,因为向她求婚的富家子弟简直数不胜数;是认真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总有一天他能得到八万利勿尔的不动产年息;财产能安慰一切;如果德·鲍赛昂夫人的确是为他好而爱他,她就应当第一个鼓励他结婚。总之,凡是女人能够影响一个男人理智的一切手段,这位好心的母亲都没忘记用上。就这样,她使儿子产生了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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