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种体面的、符合世俗观念的生活,对加斯东是有吸引力的;德·鲍赛昂夫人的信来到的时候,他的爱情正在和这种诱惑进行争斗;这封信决定了战斗的胜负。他决定离开侯爵夫人,结婚。
“人生在世,总得堂堂正正地做人啊!”他思忖。
随后,他设想这个决定会给他的情妇带来怎样的痛苦。男子汉的虚荣和情人的良心使他更夸大了这种痛苦,他真诚地动了恻隐之心。他突然领会到这巨大的不幸,认为应当仁至义尽地减轻这一致命的创伤。他希望能将德·鲍赛昂夫人引入冷静的状态,并且由她出面要求他缔结这一残酷的婚姻;为此,就得让她逐步适应分手纯属必然的思想,让德·拉罗迪耶尔小姐经常象幽灵一样在他们之间游荡,先得放弃这位小姐,然后再设法使人强迫他娶她。为了实现这个极富同情心的计划,他甚至寄希望于侯爵夫人的高贵和自尊,寄希望于她崇高的美德。因而为了消除她的怀疑,他给她回了信。回信!对于一个既有真正爱情的直觉、又有最细腻的女性感知能力的女人来说,这封回信就是一纸判决。因此,当雅克进来,走向德·鲍赛昂夫人,给她递上一张摺成三角形的纸头的时候,可怜的女人象一只被逮住的燕子似的浑身发抖。一股莫名的寒气从头到脚袭上全身,就象是裹上了一块冰冷的殓尸布。他没有跑来跪倒在她面前,他没有脸色苍白、泪汪汪、情切切地到这儿来,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但是,痴情的女人心中总是怀着希望的!真不知道要刺多少刀才能把她们杀死,她们始终爱着,流着血,直至最后一刀。
“夫人需要什么吗?”雅克退出时温和地问道。
“不需要。”她说。
“可怜的人!”她抹去一滴眼泪,心想,“他,一个仆人,也猜出了我的心思!”
她读起信来:我最亲爱的,你自己制造了许多幻觉……读到这几个字,侯爵夫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心中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对她大喊:“他撒谎!”爱情使她怀着急于知道下文的心情,一目十行地读完了第一页。在这一页的下端,她看到这样几个字:什么都还没有决定……她哆嗦着急切地翻过这一页,清楚地看到了贯串这些艰涩隐晦的句子的基本精神;在这封信里,她再也找不到爱情的冲动了。她把信揉皱,撕碎,搓成一团,还咬了几口,便扔进火里,大声喊道:
“噢,无耻之尤!他占有我,却不再爱我了……”
说完,她半死不活地扑倒在长沙发上。
德·纽埃尔先生写完信后就出门了。他回来的时候,看到雅克站在门口。雅克交给他一封信,说:
“侯爵夫人不在古堡了。”
德·纽埃尔先生一惊,拆开信封读信:
夫人,我要是接受您的安排,不再爱您,而去作一个凡夫俗子,那我也就只配有这种命运了,您说是吗?不,我不听您的,我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至死亡。噢,把我的生命拿走吧,除非您担心在您一生中再增加一次悔恨……
这是侯爵夫人动身去日内瓦时他给她写的短笺。克莱尔·德·勃艮第在底下加了一句:先生,您自由了。
德·纽埃尔先生回到玛奈维尔他母亲那里。二十天以后,他娶了斯泰法妮·德·拉罗迪耶尔小姐。
假如这个平平常常的真实故事就此结束,那简直就是骗人了。谁没有几个比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讲述呢?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尾很有名,可惜这是真有其事;再则,有些人领略过无边的爱情的高尚乐趣,但又亲手毁灭了,或是因残酷的命运而失去了这种爱情。这个故事著名的结尾以及这结尾在他们心中唤起的记忆,可能使这篇小说免遭批评。实际上德·鲍赛昂侯爵夫人和德·纽埃尔先生分手的时候,根本没有离开她的瓦勒卢阿古堡。由于许多只能深埋在女人心中的原因,而且每个女人都能捉摸出她自己独有的理由,克莱尔在德·纽埃尔先生完婚之后仍然继续住在古堡里。她深居简出,除了贴身女仆和雅克之外,连她的家仆都从来没见过她。
她要求家里绝对安静。除了到瓦勒卢阿的小教堂去以外,从不走出房门。每天清晨,附近一位神甫来到这座小教堂为她做弥撒。结婚以后没几天,德·纽埃尔伯爵①在夫妻生活上就陷入了一种麻木冷淡的状态。这种情形,既可以叫人以为他们是幸福的,也可以使人认为他们很不幸。他母亲逢人便说:
“我的儿子非常幸福。”
①德·纽埃尔已经承袭了伯爵的封号。
加斯东·德·纽埃尔夫人,象许多少妇一样,有点枯燥乏味,温和,耐心,婚后一个月,她就怀孕了。这一切,都符合老套套。德·纽埃尔先生待她很好,只是离开侯爵夫人两个月之后,他竟变得神情恍惚,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从来都是严肃庄重的。”他母亲说。
七个月不冷不热的幸福生活过后,发生了几件事。表面上看来无足轻重,却包含着思想的巨大变化,表明心灵的极度混乱,三言两语是难以讲清的,只好听凭人们随心所欲地去理解。有一天,德·纽埃尔先生在玛奈维尔和瓦勒卢阿地面上打猎。回来的时候他走过德·鲍赛昂夫人的花园。他让人去找雅克,他等着;男仆来了,纽埃尔先生问他:
“侯爵夫人一直爱吃野味吗?”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加斯东就塞给他一大笔钱,还说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为的是请雅克帮个小忙:将他的猎物留给侯爵夫人。对于雅克来说,既然纽埃尔先生不希望侯爵夫人知道野味的来历,那么女主人吃的鹧鸪究竟是她的守林人还是德·纽埃尔先生打来的,也就根本无关紧要了。
“这是在她的地里打的。”伯爵说。
一连数日,雅克都参与了这个并无恶意的骗局。德·纽埃尔先生天一亮就去打猎,吃晚饭时才回家,总是空手而归。
整整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加斯东胆大起来,他写了封长信给侯爵夫人,设法送到她手上。这封信原封未动给退了回来。侯爵夫人的亲随把信还给他的时候,天色已晚。此时伯爵在客厅里,好象正在听他妻子在钢琴上敲打埃罗尔德①的随想曲,他突然冲出客厅,象一个男子飞赴约会似的向侯爵夫人家奔去。他从十分熟悉的一个豁口跳进花园,慢慢地穿过小径,不时停下脚步,好象要极力抑制怦怦的心跳;他走近古堡,倾听里面的动静,他断定佣人们都在吃饭,便径直向德·鲍赛昂夫人的住房走去。侯爵夫人从不离开她的卧室,德·纽埃尔先生悄悄地走到卧室门口,借助两支蜡烛的光亮,看见侯爵夫人消瘦、苍白,坐在一张大沙发椅上,低着头,垂着手,眼睛盯着一件东西,却似乎视而不见。这是一种充分表现出来的痛苦。这种神态里还有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只是谁也不知道克莱尔·德·勃艮第正注视着坟墓呢,还是注视着过去。也许是因为德·纽埃尔先生的眼泪在黑暗中闪光,也许是因为他的呼吸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也许是因为他身不由己地哆嗦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的出现不能不产生一种感应现象,这种现象在平时正是光荣、幸福和真正爱情的明证;总之,德·鲍赛昂夫人慢慢地朝门口转过脸来,看见了她昔日的情人。伯爵向前挪了几步。
①埃罗尔德(1791—1833),法国作曲家。
“先生,如果您再往前走,”侯爵夫人脸色煞白,大声嚷道,“我就从这扇窗口跳下去。”
她跳过去抓住窗户的插销,拉开插销,一只脚踏在十字窗的外窗台上,手扶窗框,向加斯东转过头来。
“你滚出去!滚出去!”她喊道,“否则我立即跳下去。”
听着这惊心动魄的叫喊,又听到仆人们的骚动,德·纽埃尔先生象个坏人似的溜走了。
回到家里,伯爵写了一封很短的信,叫他的贴身仆人给德·鲍赛昂夫人送去,嘱咐他要让侯爵夫人知道这关系到他的生死问题。信使出发后,德·纽埃尔先生回到客厅,看到他妻子继续在照着谱子弹那首随想曲。他坐下来等候回信。一个小时之后,随想曲弹完了,夫妻两人各在壁炉一侧,相对无语,仆人从瓦勒卢阿回来,把原封未动的信还给主人。德·纽埃尔先生走进与客厅相连的一间小屋,拿起他打猎回来时放在那里的猎枪,自杀了。
这个急转直下的致人于死命的结局,与法国年轻人的所有习惯大相径庭,但却是合情合理的。
凡是认真地观察过,或是甜蜜地体验过一对男女美满结合所产生的各种现象的人,都能完全理解这一自杀行为。一个女人不会自己成熟,不会在一天之内就能顺应爱情无法预料的变化。快感象是一朵奇葩,需要最精心的培育。只有经过长期耕耘,达到情投意合,才能揭示出这种快感的一切源泉,才能产生温柔微妙的乐趣。我们都迷恋此种欢乐,把它看作那个诚心诚意给我们欢乐的人儿所固有的素质。这种令人叹赏的融洽,这种可说是宗教信仰一般的情感,以及认为在我们所爱的人身边能够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或过度的幸福的坚定信念,就是长期、持续的爱情的部分秘密。在一个具有女性天赋的女人身边,爱情从来不会变成习以为常的东西。她那令人倾倒的温情善于化作丰富多采的形式。她既聪明又痴情。她在自然中加进了那么多人为的妙计,或者说她在人为的妙计中也加进了那么多自然成分,这就使她无论在记忆里还是在现实中都极富于魅力。与她相比,一切女人都会黯然失色。只有担心失去这么广博、这么多采的爱情的人,或者已经失去过它的人,才会认识它的全部价值。但是,如果一个男子在感受过这种爱情之后,却为了缔结一桩冷冰冰的婚姻而抛弃了它,如果他曾希望在妻子身上获得同样的幸福,而这位妻子却以隐藏在夫妻生活暗处的某些事实向他证明,他再也不可能得到那样的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还留有圣洁爱情的甘味,而为了社会上的一种怪观念,就致命地伤害了自己真正的妻子,——那他就只有一死,要不然就得有一套自私、冷酷的世俗哲学,而这是令痴情的人厌恶的哲学。
至于德·鲍赛昂夫人,她肯定没有想到,在九年的时间里,她向她情人慷慨地奉献自己的爱情之后,他竟会绝望到轻生的地步。也许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是痛苦的。再说,她完全有权拒绝那种最可耻的、与另一个人分享的爱情。这种分享,一个妻子由于重要的社会原因可以容忍,但是一个情妇对之却深恶痛绝,因为爱情存在的全部理由就在于它的纯洁性。
一八三二年九月于昂古莱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