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上文说加斯东二十三岁。
读完这封信以后,加斯东·德·纽埃尔写了这样几句话:
夫人,我要是接受您的安排,不再爱您,而去作一个凡夫俗子,那我也就只配有这种命运了,您说是吗?不,我不听您的,我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至死亡。噢,把我的生命拿走吧,除非您担心在您一生中再增加一次悔恨……
德·纽埃尔先生的仆人从库尔塞勒回来时,主人问他:
“你把我的字条交给谁了?”
“交给子爵夫人本人了,她正坐在车上,动身……”
“进城来吗?”
“我想不是,先生。子爵夫人的马车套的是驿马。”
“啊,她走了!”男爵说。
“是的,先生。”仆人回答。
加斯东当即打点行装,尾随德·鲍赛昂夫人而去。她把他一直领到日内瓦,而不知道他跟随在后。一路上,他思绪万千,而萦绕在他脑海里的主要是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走呢?”围绕着这个问题生出无数假设,他自然从中选择了他最得意的一个:“如果子爵夫人愿意爱我,象她这样聪明的女人无疑更喜欢瑞士。在瑞士,谁也不认识我们,而在法国,她可能碰上很多包打听。”
一个女人如果精明到注意选择适合于她的地点,某些热情奔放的男子可能不大喜欢她这样的人。他们都是些高雅之士。不过目前还没有什么能证明加斯东的假设是正确的。
子爵夫人在日内瓦湖畔租下一栋小屋。待她安顿下来之后,一个美丽的黄昏,夜幕降临的时刻,加斯东登门拜访了。
雅克不愧是贵族的贴身仆人,他见到德·纽埃尔先生毫不惊讶,以无所不知的神态去给他通报。听到这个名字,看到这个年轻人,德·鲍赛昂夫人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正当她惊魂未定时,加斯东从容地走到她的面前,用她听起来颇为甜美的声音说道:
“给您拉车的马,我一站一站地接着租用,这叫我多么高兴啊!”
她就这样服从了自己心中秘密的愿望!在这样的幸福面前不作出让步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呢?有一个和巴黎女郎的气质恰好相反的天仙般的意大利女郎,——阿尔卑斯山这边①的人听了她的话一定觉得她极不道德——她在读法国小说时曾说:“这些可怜的情人,为了一个上午就可以安排好的事,竟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我真不明白是为什么。”讲故事的人不是也可以效法这个好心的意大利女郎,不要叫听众和他描写的对象等得太焦急吗?这里面当然有不少动人的风情可以描绘。譬如德·鲍赛昂夫人温和地一再推迟给加斯东以幸福,为的是能象古代的处女一样,失身时也保持体面,也可能是为了享受初恋的那种纯真的乐趣,让初恋在力量和程度上达到最高峰。象德·纽埃尔先生这样年龄的男子,最容易被这类反复无常的爱情游戏所哄骗;而女人们则非常热中于这类游戏,还要设法延长这类游戏,或是为了确立她们的地位,或是为了更长久地享用她们的权力,因为她们本能地揣测到,她们的权力很快就要缩小。不过,这种小小的闺房外交会议记录,虽说不象伦敦会议②记录那么冗长繁琐,但在这个真实的爱情故事里无足轻重,完全可以一笔带过。
①阿尔卑斯山在法国和意大利之间;阿尔卑斯山这边,即指法国。
②指一八三一年,奥、法、英、普、俄等国为在比利时和荷兰之间建立持久和平而召开的伦敦会议。
德·鲍赛昂夫人和德·纽埃尔先生在日内瓦湖畔子爵夫人租下的别墅里住了三年。他们离群索居,不去拜访任何人,也没引起别人的议论;他们泛舟湖上,起床很晚,总之,象我们每个人梦寐以求的那样幸福。这所小小的住宅很简朴,绿色的百叶窗,环绕着宽阔的阳台,阳台上张着顶篷,是一所情侣们真正的“金屋”;屋内有白色的长沙发,踏上去毫无声响的地毯,色泽鲜艳的帐幔,这里的一切无不闪耀着快乐的光辉。从各个窗口望出去,日内瓦湖的景色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极目远眺,是起伏的群山和气象万千的浮云,它们色彩不同,瞬息万变,头上,是美丽的天空;前面,是一带长长的湖面,任性的湖水变化无穷。景物仿佛为他们而陷入沉思幻想,一切都在对他们微笑。
一项至关重要的利益召唤德·纽埃尔先生返回法国,因为他的哥哥和父亲已相继去世。他必须离开日内瓦。两个情人已经买下了这所房子。他们真想砸碎群山,打开闸门,放尽湖水,把一切都带走。德·鲍赛昂夫人跟随德·纽埃尔先生回到法国。她变卖了自己的产业,在玛奈维尔附近购置了一大片和加斯东的土地相毗连的地产,他们就在那里一起住下来。德·纽埃尔先生心甘情愿地把玛奈维尔地产的使用收益权让给母亲,交换条件是给他以继续当单身汉的自由。德·鲍赛昂夫人的地产在一座小城附近,处于奥日河谷最优美的地带。在这里,两个情侣在他们和社会之间筑起堵堵高墙,任何社会观念、任何人都无法逾越,他们又恢复了在瑞士所过的美好的日子。整整九年,他们所体味的幸福是勿庸赘述的。对那些能够理解任何形式的诗歌和祷文的人,这段奇遇的结局大概会让他们揣测到这对情侣所享受的幸福。
可是,德·鲍赛昂夫人的丈夫,德·鲍赛昂侯爵先生(他的父亲和长兄均已去世①)身体却非常健康。如果确切知道我们的死会成全别人的幸福,那真是没有什么比这个因素能更好地帮助我们活下去了。德·鲍赛昂先生是个固执而爱嘲弄的人,象所有享用终身年金的人一样,他从每天早上起床时精神饱满这一点上,又比别人多得了一分快乐。此外,他还是个风月老手,行事有条不紊,彬彬有礼,老谋深算,能够平静地向一个女人倾诉爱情,就象仆人说“夫人,请用餐吧”一样。
①由于父亲和长兄的去世,鲍赛昂子爵便承袭了侯爵的封号。
这段有关德·鲍赛昂侯爵的传略小注,旨在使诸君明白,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给德·纽埃尔先生的。
九年的幸福生活,这恐怕是一个女人能够签订的最甜蜜的合同了。德·纽埃尔先生和德·鲍赛昂夫人从这段艳史开始以来,一直处于一种既正常又暧昧、不尴不尬的境况之中,九年之后,他们依然如此。致命的危机终于到来了。人们对这场危机很难有一个概念,却能以数学般的准确标出其发展的一个个阶段。
加斯东的母亲,德·纽埃尔伯爵夫人从不愿见德·鲍赛昂夫人。她是个生硬古板、品行端正的女人,她完全按照法律的要求成全了老德·纽埃尔先生的幸福。德·鲍赛昂夫人明白,这位体面的老寡妇必定是她的敌人,她会设法把加斯东从这种不道德和反宗教的生活里强拉出去。侯爵夫人本想卖掉土地,回到日内瓦去。但这不啻是对德·纽埃尔先生的怀疑,她不能这样做。此外,他又恰巧对瓦勒卢阿①土地的开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那里开垦了许多种植园,想整治那儿的土地。女人们都希望自己的丈夫、甚至自己的情人享有这种机械性的乐趣,她要一走,不就剥夺了他的这一乐趣吗?这一带来了一位德·拉罗迪耶尔小姐,二十二岁,相当富有,年金有四万利勿尔。每次加斯东有事到玛奈维尔去都会遇到这位女继承人。这些人物就象一个数学命题中的各个数字一样,一一排列在那里。一个月以来,德·鲍赛昂夫人竭力想解开这道可怕的难题。一天早上,她写了一封信交给加斯东。下面这封信对这道可怕的难题作出了解释。
①这是个虚构的地名,从巴耶附近的巴勒卢阿变化而来。
我亲爱的天使,我们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什么也不能使我们分离,我们的爱抚常常代替我们的语言,而我们的语言同样是我们的爱抚。在这样的时候给你写信,难道不是违情悖理的吗?
但是,不,我心爱的人,有些事情,女人是不能当着她情人的面说的;一想到这些事,她就难以启齿,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才智,甚至周身的血液都会向心脏回流。这样待在你身边使我万分痛苦;而我却经常是这样的。我觉得我的心应当对你完全诚实,什么想法都不该瞒着你,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想法。我太喜欢无拘无束,这于我的天性很相宜,我不能再这样为难、不自在下去。因此,我要把我的苦恼告诉你。是的,这确实是一种苦恼。你在听我说吗?别再用得,得,得……这类我喜欢——你的一切我都喜欢——的放肆腔调来叫我住口。因为亲爱的天赐的夫君,让我告诉你,从前,在忧伤的重压下我几乎痛不欲生,你却抹去了我所有忧伤的回忆。只有你才使我感受到爱情。只有你青春年华的率真,你伟大心灵的纯洁,才能满足一个苛求的女人心灵上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