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回忆就象在如花的年龄夭折的孩子,父母只见过他们的微笑。因此,德·纽堆尔先生从库尔塞勒回来的时候,简直受尽了种种极端的决心的折磨。德·鲍赛昂夫人已经成了他生存的先决条件,他宁可死去也不能没有她而活着。他还很年轻,对于一个完美无缺的女性向幼稚而热忱的心灵施加的无情诱惑,他不可能不动心。他不得不度过暴风雨般的一夜。
在这样的长夜里,年轻人从幸福到自杀,又从自杀到幸福,享尽一生的幸福,然后精疲力竭地入睡。这是些决定命运的长夜,可能发生的最大不幸,是一觉醒来成了旷达之士。太真切的爱情使他难以成眠,德·纽埃尔先生爬起来,开始写信,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可是没有一封令他满意,他又把这些信统统烧掉了。
第二天,他又围着库尔塞勒的小围墙漫步,不过是在夜色降临时分,因为他害怕被子爵夫人发现。此时,他所屈从的感情具有某种极其神秘的性质,只有年轻人,或者处于同样境遇的人,才能理解个中的无言乐趣及其稀奇古怪之处。所有这一切,对于那些相当幸福,在生活中只讲求实际的人来说,只会使他们耸耸肩膀而已。经过几番恼人的迟疑之后,加斯东终于给德·鲍赛昂夫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可以看作是恋人们特有的漂亮而空洞的词句模式,能与之相比的是孩子们为父母的生日偷偷画的图画,除了接受者之外,这是谁都讨厌的礼物。信的内容如下:
夫人:
您对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生活具有那么大的威力,以致今天我的命运已完全为您所掌握。请不要把我的信付之一炬,请您发发善心将它看完。当您发现这第一句话并非庸俗、利己的表白,而只是陈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事实时,也许您就会原谅我说的这句话了。我的请求是谦卑的,我的自卑感使我十分克制,您的决定对我的生命具有极大的影响,这一切也许会使您受到感动。在我这样的年龄,夫人,我只知道爱,只是心中满怀着对她的爱慕之情,却完全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取悦、引诱一个女人。您让我体会到的极大快乐,把我无可抗拒地吸引到您的身旁。我是以全部利己之心来思念您的。对我们来说哪里有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温暖,这种利己之心就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认为我配不上您。
是的,象我这样年轻、无知、羞怯的人,我觉得我所能给予您的幸福,还不及我在看见您、听到您的声音时所感受到的幸福的千分之一。对我来说,您是这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不能想象没有您该怎样生活。我已决定离开法国,到印度、非洲或别的什么地方去;我要用我的生命去冒险,直至在某种明知不可能成功的事业中将这生命断送。我不是必须用某种无尽期的事情来战胜这无限的爱情吗?但是,只要您愿意给我一线希望,不必让我属于您,只要能得到您的友情,我就留下来。请您允许我在您身边度过几个小时,就象上次我意外得到的机会一样,哪怕按您的要求只是难得的几次也行。我知道,一句过分热情的话就可能断送我的这一幸福,但就是这样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热血沸腾。我请求您接受这样一笔仅仅对我有利的交易,这是否过高估计了您的慷慨大度呢?您为这个社会作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您一定能让社会明白,对您来说,我什么也算不上。您太聪明、太高傲了!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为了让您相信在我的谦恭的要求里没有隐藏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我现在真希望能够剖开我的心给您看看。假如我能指望让您分享埋藏在我心中的深情厚意的话,我就不会一面告诉您我的爱情是无限的,一面又恳求您赐我以友谊了。只要我能在您身边,您愿意我成为什么样的角色都可以,如果您拒绝我,您当然有权那样做,我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就远走他乡。万一将来有别的女人由于某种原因进入我的生活,那您就是做对了;但是,如果我因忠实于我的爱情而死去,也许您会感到惋惜!我真希望引起您的惋惜之情,这将减轻我的痛苦,也可彻底剖明我那未被理解的心灵……
加斯东·德·纽埃尔在猜测德·鲍赛昂夫人会如何接过他的第一封哀的美敦书时,简直备受煎熬。要想理解这一点,除非十分了解人在年轻时遭受的任何一种巨大不幸;除非曾经骑上生有白色双翼的喀迈拉①。只是在热切的想象面前,这神兽才肯献出自己雌性的臀部。他好象看到子爵夫人冷酷讥诮的样子,象那些不再相信爱情的人那样嘲弄着爱情。他真想把信取回来,他觉得这封信写得荒唐可笑。现在,他头脑中闪过一千零一个想法,比起信上那些生硬的句子,那些该诅咒的、雕琢、造作、自命不凡的句子,肯定要高明得多、感人得多;好在这些句子标点很乱,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他努力不去思考,不去感受;但他还是思考着,感受着,痛苦着。
要是他到了三十岁,他一定来个自我麻醉;可这个还很天真的年轻人既不知道鸦片的效力,也不懂得高度文明的种种办法。他身边也没有一个巴黎的那种好友,他们总会及时地对你说:PATE,NONDOLET!②同时递给你一瓶香槟酒,或是拖着你去狂饮,以减轻你因为犹豫狐疑而产生的苦恼。多么了不起的朋友啊!你有钱的时候他们总是破产;你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去洗矿泉浴了;你向他们要一个路易的时候,他们总是刚在赌场里输掉了最后一个路易,可还总有一匹劣马要卖给你。不过他们毕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他们随时准备和你一起出发沿着陡坡往下滑,以此来消耗时间、精力和生命!
①喀迈拉,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龙尾的喷火怪物,但作者在这儿显然是指生有白色双翼的飞马珀伽索斯。英雄柏勒洛丰在雅典娜帮助下制服了这匹飞马,并骑着它射死了喀迈拉。此处的描写喻指征服一个高傲的女人,犹如征服神马一样困难。
②拉丁文:帕厄图斯,这不疼。按,帕厄图斯(公元42年卒)为罗马帝国时期的人,曾卷入反对克罗狄乌斯皇帝的阴谋,阴谋败露后,他受到死刑的威胁,他的妻子为激励他自杀,先将匕首插入自己胸膛,并说:“帕厄图斯,这不疼!”然后将匕首递给他。
德·纽埃尔先生终于从雅克手里收到了一封信。信写在一方小羊皮纸上,印有勃艮第家族纹章的蜡封散发着香气,似乎能使人闻到那个美人的香艳。
他立刻跑回屋里把自己关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读她的信。
先生,由于我好心好意不让您遭到无情的拒绝,也由于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对我总有诱惑力,您便因此而严厉地惩罚我。我信赖年轻人的高贵品德,您却欺骗了我。我那天和您谈话,即使说不上完全开诚布公,——如果完全开诚布公,那大概也是十分可笑的——但我至少是坦率的,而且,为了让一个年轻人了解我冷漠的原因,我把我的处境告诉了您。您越是引起我的兴趣,您给我造成的痛苦就越强烈。我本性温柔善良,但环境使我变坏了。您的信,换一个女人一定会连看都不看就把它烧掉,可我,我不仅读了,还给您写回信。我的说理将向您证明,即使我无意中使人产生了感情,即使我对这种感情的表露并非无动于衷,但我决不会与人分享这一感情。我的行为会更有力地向您证明,我心里确是这么想的。其次,您说我对您的生活具有极大的影响,我已打算为了您的利益而运用这种影响,现在我就希望施加一次——仅仅一次——这种影响,以便撕下遮住您双眼的帷布。
先生,我马上就三十岁了,而您才二十二岁①。您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有什么想法,您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您轻率地信誓旦旦,说不定到那时就成了您沉重的包袱。今天您会义无反顾地为我献上整个生命,您甚至会为稍纵即逝的快乐而去死,这些我都可以相信。但是,到了三十岁时,人生的经验会使您失去每天为我作出牺牲的力量,而我呢,也会为接受这些牺牲而感到深受屈辱。终有一天,一切、甚至天性本身都会命令您离开我。我曾对您说过,我情愿死,也不愿被遗弃。您看,厄运使我学会了算计。我这是在思考,我没有任何热情。您这是逼着我对您说,我一点都不爱您,我不应当、不能够、也不愿意爱您。女人听任不加思考的感情冲动的时期,在我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能成为您追求的情妇了。先生,对我的慰藉来自上帝,而非来自男人。何况,借助于受骗的爱情这凄惨的烛光,我对人心看得很透,决不会接受您所要求和给予的友情。您上了自己内心冲动的当,您更多地寄希望于我的软弱,而并非您自己的力量。这一切都是本能的反应。我原谅您这种孩子式的诡计,您恐怕连这种诡计的同谋都还算不上。凭着这短暂的爱情,考虑到您的一生,也考虑到我的宁静,我命令您留在国内,不要为一个必定要熄灭的幻想而耽误体面美好的一生。现在,您也许会责备我的回信太无情无义;但是,日后您实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充分培育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各种感情时,您就会赞赏我的答复了。到那时,您会高兴地与一位老妇重逢,她的友情对您肯定是甜蜜而珍贵的。她虽经历爱情的波折,阅尽人生的沧桑,但她并不曾颓废下去,崇高的思想和宗教观念使她洁身自好,圣洁如故。永别了,先生;听我的话吧,您要想到,您的成功会给我孤寂的生活带来欢乐;象人们思念远在他方的人那样思念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