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罗马神话中的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卷十记载:奥德修一行来到埃亚依岛上,他的同伴喝了女神刻尔吉的药酒后都变成了猪,而且觉得这猪的躯壳也不错,不想再恢复人形。

一天晚上,加斯东·德·纽埃尔在一间客厅里,坐在一位老妇人和当地教区的一位代理主教中间。客厅镶有灰色护壁板,墙上挂着几幅家人的肖像,地面上铺着白色大方砖,摆着四张牌桌,十六个人围着牌桌一面闲聊,一面玩惠斯特。加斯东·德·纽埃尔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味消化着美味的晚餐。这种美味的晚餐,就是外省一天的盼头。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觉得这里的习俗颇有道理了。他悟出这些人为什么能在破旧的桌布上继续玩着前一天用过的纸牌,也悟出了他们怎么能做到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而讲究穿着打扮。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单调运动里,在这种习以为常的平静里,在这种对于漂亮的东西完全无知的状态中,他揣测到了某种无以名之的哲理。总之,他几乎完全明白了奢华的无益。巴黎城,连同它的激情、风暴和享乐,在他心中已经如同童年的记忆一般了。有一位少女,见面之初,他曾觉得她脸相呆傻,举止缺乏风度,服饰令人生厌,表情十分可笑。但现在他却真诚地赞赏着她那通红的双手①和谦逊腼腆的神态了。他算是完了。他原来从外省到了巴黎,现在又要从巴黎发烧一般的生活回到外省冰冷的生活中来。他听到的话,没有一句能象在沉闷的歌剧伴奏中出现一句精彩的乐句那样,引起他的激劝。

①在巴尔扎克笔下,血统高贵的人,其肤色总是十分白皙;两手通红则是血统不纯的表征。

“您昨天不是去看过德·鲍赛昂夫人吗?”一位老太太问当地王族的家长。

“我是今天早上去的。”他答道,“我发现她很忧郁,很痛苦,我甚至没能让她答应明天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您是和德·尚皮涅勒夫人一起去的吗?”老太太露出一种惊讶的神情喊道。

“是和内人一起去的。”这位贵人平静地说,“鲍赛昂夫人娘家不是属于勃艮第家族吗?当然,这只是娘家。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姓氏就足以开脱一切了。我内人很喜欢子爵夫人,而且,这位可怜的贵妇人孤苦伶仃已经这么久了,以至……”

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德·尚皮涅勒侯爵以平静冷漠的神情注视着周围的人。这些人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审视着他。但是,人们简直难以猜透,他所作的让步,究竟是由于同情德·鲍赛昂夫人的不幸呢,还是由于考虑到她的贵族门第;他是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出于傲慢想迫使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妻子去看她。

贵妇们面面相觑,似乎在相互磋商;于是,一片沉默突然笼罩了客厅,这种态度足以表明她们对此不敢苟同。

“这位德·鲍赛昂夫人,莫非是那位因和阿瞿达·潘托先生的风流韵事而闹得满城风雨的贵妇么?”加斯东问他身边的一位妇女。

“一点不错,正是她,”对方回答,“阿瞿达侯爵结婚之后,她就到库尔塞勒来住了。这里的人谁都不接待她。况且,她很聪明,不会感觉不到她处境的尴尬,所以她也没打算见任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到她家去过,但她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大概因为他们是亲戚吧!他们和鲍赛昂家族有联姻关系。老鲍赛昂侯爵娶了尚皮涅勒家长房的一位小姐。尽管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被认为是勃艮第家族的后裔,但是,您知道,我们这儿是不能接待一个和丈夫分居的女人的。我们很愚蠢,还抱着这些老观念不放。德·鲍赛昂先生是位风流文雅的男子,宫中的要人,他肯定是深明大义的,子爵夫人这样逃出来,就更是错上加错,她真是晕了头了……”

德·纽埃尔先生听着对方的话,早已心不在焉。他浮想联翩。奇遇正在向他的想象力微笑,心灵在孕育着朦胧的希望,种种无以名状的幸福、疑惧和事变的预感纷至沓来。但是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这海市蜃楼,这瞬息万变的景象提供依据,使那景象固定下来。在这种时刻,除了“浮想联翩”这个词以外,我们又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种奇遇的魅力呢?心飞神驰,一个个难以实现的计划产生出来,爱情的幸福在萌发。也许,这爱情的萌芽已包含着爱情的全部,正如种子包含着鲜花及其馨香和丰富的色彩一样。德·纽埃尔先生根本不知道在那桩轰动一时的变故之后,德·鲍赛昂夫人隐居到诺曼底来了。那种事,是大多数妇女既羡慕不已又嗤之以鼻的,特别是当青春和美貌的魅力足以为这种过错辩解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名声,无论由何而来,都具有难以理解的威望。对于女人来说,就象对于古代的家族一样,似乎罪恶的光荣可以消除罪恶的耻辱。一个家庭可以因其成员被斩首而洋洋自得,同样,一个漂亮的少妇,也可以因她幸福的恋情或遭到可怕的遗弃而带来赫赫名声,从而更加迷人。

她越是令人怜悯,就越能博得同情,只有对平庸的事情、平庸的情感和平庸的艳遇我们才会冷酷无情。能引人注目的时候,我们就显得高大了。难道不是必须高人一头才能受人瞩目吗?对于高大的事物,敬意总会在众人心中油然而生,而不会去过分追究变得高大的方法。这时,加斯东·德·纽埃尔感到自己正被推向德·鲍赛昂夫人,是由于上述原因的无形影响,或是由于好奇,由于需要为眼下的生活增添点情趣,总之,是由于一大串难以明言的理由,也许,以常用的命里注定一词来表达才最恰当。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蓦地以种种妩媚的神态出现在他的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全新的天地。在她的身旁,毫无疑问,会有恐惧、希望,也会有争斗、征服。

她和加斯东天天在这低级趣味的沙龙里看到的女性肯定会形成鲜明对比。总之,这是一位真正的女性。在这个冷漠的圈子里,种种盘算代替了情感,礼貌只不过是义务,连最简单的见解都暗含着伤人的成分,言者有心,听者亦有意。在这里,他还不曾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女性。德·鲍赛昂夫人在他心中唤醒了年轻人的梦想,和他那曾一度沉睡、而现在却变得益发强烈的激情。这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里,加斯东·德·纽埃尔变得神不守舍。他思索着用什么办法进入德·鲍赛昂夫人的家,当然,他一筹莫展。人家都说她非常聪明。虽然聪明的女人也会受到新奇事物的诱惑,但她们十分苛求,善于猜透一切。因此,想要得到她们的欢心,必得下一番苦功,而且成败的机会各半。更何况子爵夫人不仅因不幸的遭际而变得孤傲,还有着姓氏赋予她的尊严。她的离群索居,在她和外界之间筑起的一道道围墙中,似乎还是最不高大的一道墙。因此,一个陌生人,无论出身如何高贵,要受到她家的接待,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二天一早,德·纽埃尔先生就信步向库尔塞勒小楼走去,在小楼的围墙外转了好几圈。在他这种年龄,将幻想信以为真是很自然的。他在幻想的迷惑下,通过豁口或越过墙头向里张望,对着紧闭的百叶窗凝思,或向着敞开的百叶窗观看。他期待着一个罗曼蒂克的机缘,借此接近那位不相识的女人,他设想出偶然机遇的种种后果,而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接连好几个早晨,他都到这里来散步,但是一无所获。然而,每散一次步,这位超然世外的女人,这孤独隐居的爱情牺牲品,都在他的思想中变得更加高大,在他灵魂深处扎下了根。因此,沿着库尔塞勒的院墙漫步时,如果偶然听到一个园丁笨重的脚步声,加斯东的心就会因希望和快乐而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很想给德·鲍赛昂夫人写封信。但是,对一位不曾谋面,素昧平生的女人,能说些什么呢?而且加斯东对自己也缺乏信心。象所有充满幻想的年轻人一样,他害怕以不予答理的形式来表示的可怕的轻蔑,其程度更甚于对死亡的恐惧。

一想到他的第一篇爱情散文很可能被付之一炬,他就不寒而栗。无数相互矛盾的念头在折磨着他。最后,他经过多方幻想,编织多种奇遇,绞尽脑汁,终于在人们所能设想的大量方案中,找到了一条妙计。这种种方案足以对最天真无邪的女子证明,一个男人会怀着多么大的热情想着她。种种社会怪现象常常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之间制造许多真正的障碍,其数量与东方诗人在他们那些美妙的神话故事里所描写的障碍一样多,而他们笔下的景象,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也很少有过分夸张之处,所以,在现实世界里,也和在神话世界里一样,女人应当永远属于那个终于设法接近了她,并且把她从痛苦的处境中拯救出来的男人。最穷苦的游方僧爱上了一位哈里发①的女儿,他们之间的距离,决不会比加斯东和德·鲍赛昂夫人之间的距离更大。对于德·纽埃尔先生在她周围掘起的壕沟,德·鲍赛昂夫人一无所知;德·纽埃尔先生的爱情,却因为需要超越的障碍很大而有增无减。任何遥远的事物都具有吸引人的力量。这些障碍更赋予了他这位临时安排的情妇以这种独具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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