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①。

①洛尔·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1784—1838),拿破仑部将朱诺元帅的遗孀。她和巴尔扎克相识于一八二五年,并成为密友。巴尔扎克曾帮助她写作《回忆录》。她的回忆,以及她给巴尔扎克介绍的许多朋友,对作家认识帝国时期的历史大有裨益。

她忠诚的仆人,奥诺雷·德·巴尔扎克,一八三五年八月于巴黎。

一八二二年初春,巴黎的医生把一个大病初愈的年轻人打发到下诺曼底来。他的病是由于过分用功,或者,也可能是由于过分放荡而引起的。病后的调养需要完全休息、素淡的饮食、清凉的空气和绝对避免感情冲动。贝森②丰饶的田野和外省淡泊的生活,对他的康复似乎颇为有利。他来到距离海滨两法里远的美丽的城市巴耶,住在一位表姐家里。表姐以长期蛰居僻壤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热诚迎接他,因为一位亲戚或一位朋友的光临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②贝森,诺曼底一个富裕的牧区。

除了某些习俗之外,所有的小城都是大体相仿的。这位年轻的巴黎人名叫加斯东·德·纽埃尔。他在表姐圣塞韦尔夫人和组成她那个小圈子的人家中度过几个晚上之后,很快就结识了被这个封闭的小圈子视为全城代表的社会名流。加斯东·德·纽埃尔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同一种模式,在组成昔日法国的许多独立王国①的都会里,善于观察的人都能发现这类人物。

①指在封建领主统治下自主权颇大的古行省。

首先是这样一个家庭:其贵族门第在方圆五十法里之外便无人知晓,可在省内却被认为不容置疑,而且肯定属于最古老的世家。这类小范围内的王室家族,谁也料想不到,是倚仗联姻关系才和纳瓦兰家族、葛朗利厄家族沾上了边,又与卡迪央一家牵上了线,并攀上了布拉蒙·绍弗里家的。这类名门望族的家长通常总是一名果敢的猎人。此公缺乏教养,只知道以其显赫的姓氏欺压他人。他对专区区长勉强容忍,正如他勉强忍受捐税一样;他对十九世纪产生的新贵一概不予承认,而且指出内阁首相并非贵族,简直是政界的一桩怪事。他的妻子说话嗓门很大,语气斩钉截铁;她曾经拥有很多膜拜者,但从不贻误复活节领圣体的仪式。她不会教育女儿,总认为单凭姓氏她们就能永远相当富有。此外,夫妻两人对当代的奢侈一无所知,他们还保留着现在只有舞台上才穿戴的服装,对于银器、家具和马车,他们都偏爱老式的,对习俗和语言也是如此。这种古老的排场与外省的俭朴风气倒恰好能融为一体。总之,这是些贵族遗老,只是没有征收土地转移税的权利,也没有成群的猎犬和镶着饰带的服装而已。他们洋洋自得,一心效忠于他们只是远远望见过的王公。这个incognito①的古老家族还保持着古代立经挂毯②上那些人物的与众不同之处。在这个家族里,肯定还有一位当少将的叔伯或兄弟,佩带过红绶带,在宫里做过官,曾经跟随黎塞留元帅出征过汉诺威③。你在这里与这个人物相遇,就象见到了路易十五时代一本古老的小册子上脱落下来的一页。

和这个守旧的家庭相对立的,是一个更加富有,而贵族门第却没有那么古老的家族。夫妻俩每年冬天到巴黎去度过两个月,从那里带回转瞬即逝的时尚和昙花一现的热情。夫人很漂亮,但有点矫揉造作,总是赶不上时髦,可她还常常嘲笑左邻右舍的愚昧无知。她的银器是新式的。她有几个小厮、黑奴和一个贴身男仆。她的长子拥有世袭财产,有一辆轻便双轮马车,终日无所事事。次子是最高行政法院的助理。

父亲熟知内阁内幕,常爱讲点有关路易十八和凯拉夫人的轶闻④。他的钱都买了五厘利的公债,谈话中竭力回避苹果酒的价钱问题,但有时仍不免露馅,对于更正省内大户财产的数字表现出特殊的兴趣。他是省议会议员,身穿在巴黎定做的衣服,佩戴荣誉勋位十字勋章。总之,这位贵族对复辟王朝颇为了解,一心在议会里设法捞钱。不过,他的保王主义却不象与他分庭抗礼的家族那么纯正。他订阅《法兰西新闻》和《辩论报》,而对方只看《每日新闻》。

①意大利文:隐姓埋名。此处可译为不见经传。

②一种经线垂直的古式挂毯。

③黎塞留元帅(1696—1788),路易十五时代的重要人物,曾多次率军出征。此处指欧洲七年战争期间黎塞留入侵德国汉诺威一事。

④凯拉伯爵夫人(1785—1852),路易十八的宠姬。

过去的代理主教、现在的主教大人,在这两大势力当中脚踩两只船。这两户人家在他面前表现出对宗教的尊敬,却不时让他想到杰出的拉封丹在《驮圣骨的驴子》这篇寓言结尾处所表现的寓意①。这位老好人是平民出身。

①该寓言的结尾是这样两句诗:人们并不是向无知的官吏致敬,他们看重的只是他的官服。

等而下之就是那些二流明星了,这是些华收入一万到一万二千利勿尔的贵族,有的当过舰长,有的曾是骑兵上尉,有的什么也不是。要是骑马在路上走,他们的位置应在手捧圣器的神甫和出巡的税务检查官之间。他们几乎都在侍卫队或火枪队里混过,而今却在自己的庄园里悠哉游哉地打发日子,对一次伐木或自己酿造的苹果酒的关注更基于对君主政体的兴趣。不过,在两局惠斯特之间,或在掷骰子的时候,他们依据烂熟于心的家谱计算陪嫁、权衡婚姻之后,也会谈论一通宪章和自由党人。他们的夫人神气十足,坐在柳条轻便马车里摆出一副宫廷气派。她们以为披上披肩,戴上软帽,就是盛装华服了。她们一年买两顶帽子,可是都要经过反复盘算,通常是求人顺便从巴黎带回来。一般说来,她们品行端正,喜欢饶舌。

在这群贵族人士主要成员周围,聚集着两三个出身高贵的老处女,她们已经解决了人类的不动产问题。她们自己似乎就封存在这些你看到她们的房子里,她们的面孔,服饰,也成了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们就是本宅、本城和本省的传统、记录和精神。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僵硬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她们懂得恰到好处地微笑或摇头,也会不时说上几句被人认为相当俏皮的话。

几个富有的资产者,由于他们的贵族观点,或是由于他们的财产,也钻进了这个小小的圣日耳曼区①。尽管他们已经上了四十岁,可那个圈子里的人谈起他们时还是说:“这小家伙思想还端正!”于是选他们当了议员。一般说来,他们受到那几位老处女的庇护,但风言风语也不少。

①喻指外省的贵族圈子。

最后还有两三个教士受到这个名流社会的接待,或因为他们有教士佩带的襟带,或因为他们较有风趣。贵族们在一起感到穷极无聊,才让个把资产者进入他们的沙龙,就象面包师往面团里放酵母一样。

堆砌在这些头脑里的全部智慧是一定数量的老观念,同时夹杂着每天晚上搅和在一起的某些新思想。表达这些观念的语句犹如小海湾里的海水,天天有潮涨潮落,总是那些同样的旋涡;谁今天听到了那空荡荡的回响,明天还能听到,一年以后还能听到,永远如此。他们对世间事物一成不变的裁决形成了一门传统学科,谁也休想再加进一点新精神。这些墨守成规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在习惯的圈子里打转。这些习惯正象他们对宗教、政治、道德、文学的见解一样,都是无法更动的。

要是一个外来者得以进入这个小圈子,每个人都会带点嘲弄地对他说:“你们巴黎社交界的那种光采,您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每个人都非议左邻右舍的生活方式,尽力使人相信在这个圈子里他是个例外,他还曾徒劳无益地想要更新这种生活方式。不过,这些指摘只能是他们相互间的事,如果这位外来者随声附和几句,那他可就倒霉了,人家立即把他看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坏蛋,一个象所有的巴黎人一样腐化堕落的巴黎人。

在这个小小的社交界里,人们所属的党派阵营受到严密注意,生活中的每件事物都十分协调,一切都清清楚楚,贵族的身分和土地的价值都明码标出,就象每天报纸最后一版刊载的交易所行情一样。当加斯东·德·纽埃尔在这里露面时,他早被放在巴耶见解那具准确无误的天平上称量过了。他的表姐圣塞韦尔夫人已经宣布过他的财产数字,他可望得到的财产数字,炫耀过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彬彬有礼和谦逊。他受到了他所期待的欢迎,人们把他当作一位高尚的贵族来接待,但却不拘礼节,因为他才二十三岁。一些少女和几位母亲已经在向他暗送秋波。在奥日谷地,他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年收入,他父亲迟早要把玛奈维尔古堡及其属地留下给他。至于他所受的教育,他的政治前途,他的人品、才干,都是毫无问题的。他的土地肥沃,田租有保证,已开辟出上好的种植园,修理费和捐税都由佃户承担,苹果树已有三十八年的历史。他的父亲正在与人商谈一笔交易,要买进和他的猎场毗连的二百阿尔邦森林,还打算整个筑起一道围墙。任何人世的荣耀,即使有希望当上内阁成员,也无法与这样的优势相抗衡。不知是出于狡黠,还是另有盘算,圣塞韦尔夫人从来没提到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对此也讳莫如深。他哥哥得了肺病,看来不久就得被人埋葬、哀悼,乃至遗忘。加斯东·德·纽埃尔开始拿周围这些人士取乐。他在自己的画册上惟妙惟肖地勾画出他们瘦削、钩曲、布满皱纹的尊容,古怪可笑的装束和习惯动作。对此地方言里的诺曼底表达方式、对他们粗野不文的思想和性格,他也很感兴趣。但是,这种忙于在笼子里打转的松鼠似的生活,他过了一阵之后,就感到在这种类似修士在修道院深处所过的、一切都已事先定好的生活里,缺少对照反差,于是他陷入了危机,虽还不到烦闷或厌恶的程度,却已包含着烦闷和厌恶所产生的后果。植物被移植到一块截然不同的土地上,难免有一阵要出现萎缩和生长不良的现象;经过过渡阶段的轻微不适之后,对人来说,这种移植现象也就结束了。确实,如果没有什么力量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接受这一切习俗,适应这种已经征服了他、消耗着他的空虚生活。加斯东的肺部已经习惯这种空气。他打发着这种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的日子,已经准备承认这是一种呆板、单调的幸福。过去在巴黎,他曾十分热中于那种充满生气勃勃的行动、思想不断结出果实的生活,现在,他对这一切开始淡忘了。生活在这些活化石中间,他也即将石化,而且要永远留在这里,象尤利西斯的伙伴①一样,对自己那肥大的躯壳颇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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