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们很容易料到的,和平不能久住在荫蔽让维也芙和穆里斯的那所幸福的屋子里。

在风暴里的雷霆下,鸽子的窠随着隐藏它的树木一样摇摆。

让维也芙脱离一个惊恐,又坠落到另外一个惊恐里去;她已经不为红屋骑士担忧,她却为穆里斯发抖。

她很了解她的丈夫,只要他逃脱,他便得救;她确定了他的安全,更为她自己的安全战栗。

她不敢把她的愁苦向任何人吐诉;可是她的愁苦明白地表现在她的红眼睛和白嘴唇上面。

有一天,穆里斯轻轻地走进屋来,让维也芙正沉浸在深邃的思想里,没有听见他进来的声音。穆里斯停住在门限边,看见让维也芙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是固定的,两只臂懒懒地放在膝头上面,沉思的头,伏在她的胸前。

他带着深邃的愁闷望了她一会,因为这少妇心里的情况,已经使他明白到没有丝毫的隐秘。

跟着他向她挨进一步:

“你不再爱法国了,让维也芙,”他对她说,“你向我承认吧。你甚至不愿意呼吸它的空气,你厌恶到窗前去眺望。”

“啊唷!”让维也芙说,“我很知道我不能够向你隐瞒住我的思想,你猜中了,穆里斯。”

“可是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少年人说,“今天法国的生活怎样的有趣;议会、俱乐部以及阴谋等等的热闹活动,使人感觉在家里的时光更加温和。大家一回到家里来,总是热烈地爱着,怕的是明天丧掉了生命,就不能再爱了!”

让维也芙只是摇头。

“怎样不好服侍的忘恩的国家啊!”她说。

“怎么这样说呢?”

“是的,象你这样为它的自由努力的人,今天还不是遭人的怀疑吗?”

“但是你,亲爱的让维也芙,”穆里斯带着一种沉醉在爱情里的眼光说,“你这个仇视这种自由的人,尽力去反对这种自由的人,却和平地和平安地睡在一位共和党人的屋脊下;你看,这里面真有一种补偿。”

“是的,”让维也芙说,“是的,但是这不会长久下去的,因为一切不公正的都不会长久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说,象我这样一个贵族,阴谋着推翻你的党,摧毁你的理想;象我这样住在你的家里,还打算恢复着旧制度的人;如果一经被人发现,你就要受裁判,在羞辱里死去。如果你忠于你的理想,穆里斯,我不该再留在你这里,作为这屋子里的罪人,我不愿把你带上了断头台。”

“那么,你到哪里去呢,让维也芙?”

“我到哪里去吗?总有一天你出去的时候,穆里斯,我跑去自首,不说出我是从哪里来的。”

“啊!”穆里斯伤心到底地说,“已经忘恩了吗!”

“不,”那少妇抱住穆里斯的脖子回答,“不,朋友,不是忘恩,只是忠诚的爱情,我敢向你发誓。我不愿意我的哥哥象反革命那样被人捕获处死;我也不愿意我的情人象叛徒那样被人捕获处死。”

“你会那样做吗,让维也芙?”穆里斯叫道。

“象天上有一位上帝那样的真实!”那少妇回答。“而且,绝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我感觉懊悔。”

她于是倾下头来,好象这懊悔沉重得把她压倒下去。

“啊!让维也芙!”穆里斯叹道。

“你很明白我所说的,特别是我所感觉的,穆里斯,”让维也芙继续说,“这懊悔你也是有的……你知道,穆里斯,我不由自主地献身给你,你娶了我,可是我却无权把我给你呀。”

“够了!”穆里斯说,“够了!”

他紧皱额头,一种沉重的决断在他纯洁的眼睛里闪烁。

“我将要向你证明,让维也芙,”少年人继续说,“我爱你是没有别人可以比拟的。我将给你证明没有别的牺牲能胜过我对你的爱情。你恨恶法国,呃,好吧,我们就离开法国。”

让维也芙合着双手,带着一种热烈的敬佩的表情,望着他的情人。

“你不会骗我吗,穆里斯?”她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时候我骗过你?”穆里斯问道,“是不是我宁愿牺牲荣誉来得着你那一天呢?”

让维也芙把她的嘴唇贴在穆里斯的嘴唇上去,继续吊在她情人的脖子上很久。

“是的,你说得对,穆里斯,”她说,“是我骗了自己。我所感觉到的不再是懊悔;也许是心灵的堕落;但是你,至少你是明白,我太爱你,除了怕把你失掉以外,我更没有怀着别的情绪了。让我们走到辽远的地方去吧,朋友;让我们走到没有人来打扰我们的地方去吧。”

“啊!谢谢!”穆里斯欢喜得发狂地说道。

“但是怎样逃呢?”让维也芙面对着这可怕的思想发抖,说道,“今天我们不容易逃脱九月二日①的暗杀者的匕首,一月二十一日刽子手的斧钺。”

“让维也芙!”穆里斯说,“但愿上帝保护我们。听我说,谈到你刚才说的九月二日的事件,请听我想做的一桩好事,今天要来报答我们。我想打救我的同学,一位可怜的教士。我去找着丹东②,由于他的请求,公安委员会为这不幸的人和他的妹妹签了一张护照。这张护照,丹东曾经亲手交给我;但那个不幸的教士,却不照我所吩咐的,上我的家来要那张护照,而去禁闭在卡尔门③修道院里;他就死在那里。”

——

①指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晚上在亚贝监狱里屠杀王党的事件。

②丹东:雅各宾党人,被杀于断头台上。

③卡尔门:天主教里的苦行一派。

“那张护照呢?”让维也芙说。

“还在我这里,今天它要值一百万法郎,它比那些钱更有价值,让维也芙,它是生命,它是幸福!”

“啊!我的天!我的天!”那少妇叫道,“感谢上天!”

“呃,我的财产,你知道的,是一所庄园,被一位老家人经管住的,他是一位可靠的爱国者,具有忠实的心灵,是我们可以信靠的,他会把我的进款送到我所指定的地方去的。在到布罗吟①港的路上,我们要经过他那里。”

“他住在哪里呢?”

“挨近阿布维尔②。”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穆里斯?”

“一点钟以后。”

“不该让人知道我们要离开这里。”

“不会有人知道的。我跑到罗兰的家里去,他有一辆车却没有马;我有马却没有车;等我转来,我们就立刻动身。你留在这里,让维也芙,预备行装。我们需要很少的行李,我们到了英国再买我们所缺少的。我去给西屋那一个差事,使他走开。今夜晚罗兰再向他解释我们的离别,今夜晚我们已经走远了。”

“但是,在路上,如果有人把我们拦住呢?”

“我们不是有护照吗?我们上我的管家许柏尔家里去。他是阿布维尔市政府的职员;从阿布维尔到布罗吟,他陪着我们,保护我们;到了布罗吟我们买或租一条船。况且我可以到委员会去,请求他们给我一个上阿布维尔去的差事。但是不要,不要诈骗,不是吗,让维也芙?让我们冒生命的危险去换取我们的幸福吧。”

“是的,是的,朋友,我们会成功的。呃,朋友,今天早上你怎么这样的香呀!”这少妇把她的面孔藏在穆里斯的怀里说道。

“真的,今天早上我经过平等宫的时候,我为你买了一束紫罗兰,可是进门来,看见你那样愁闷,我忘记了它,只好向你探问你愁闷的原因。”

——

①布罗吟:法国加来海峡边的商港。

②阿布维尔:法国所伦省的一个小城。

“啊!给我吧,我再还你。”

让维也芙疯狂地去嗅那花的芬芳,神经质地又对于香气总是那样地发狂。

她的眼睛忽然间浇上了泪珠。

“怎么样了?”穆里斯问。

“可怜的爱罗伊斯啊!”让维也芙喃喃地说道。

“吙!是的,”穆里斯长叹一口气说道。“但是,亲爱的朋友,想到我们自己吧,不管他们是属于哪一党,让死去的人安眠在他们的忠诚为他们所掘的坟墓里吧。再见吧!我走了。”

“快快回来。”

“不要半点钟,我就转来。”

“但是如果罗兰不在家呢?”

“没有关系!他的仆人认识我。我在他那里,正如他在这里,即使他不在家的时候,我还不是可以随意地拿东西走吗?”

“好!好!”

“你,我的让维也芙,准备一切,如我所吩咐你的,只带绝对必需的东西,不要使人怀疑我们在搬家哟。”

“放心吧。”

那少妇向门边跨上一步。

“穆里斯!”让维也芙说。

他转过身来,看见那少妇伸着一双胳臂向着他。

“再见!再见!”他说,“我的爱,拿出勇气来吧!半点钟以后我就转身回到这里来。”

如象我们所说过的,让维也芙一个人留在那里料理行装。

她带着一种燃烧的情绪去做准备的工作。只要她住在巴黎,她总感觉到犯了双重的罪恶。一经离开法国,到了外国,她将感觉她的罪恶——这罪恶宁肯说是命运所造成的,而不是她自己的——没有那样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甚至希望在寂寞孤独里,最终忘掉一切,除穆里斯以外,更没有别的男子。

他们已经约定,将要逃往英国。在那里他们将有一间小屋,一所孤独、寂寞、避开一切眼睛的茅舍;他们改换了姓名,把他们两个不同的姓名,熔成了一个。

他们将雇用两个仆人,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往事的仆人。幸而穆里斯和让维也芙两人都会讲英国话。

他们离开了法国,彼此都没有遗憾;如果把祖国譬喻成母亲,使人时常怀疑,可是法国这个母亲已经成了后母了。

让维也芙开始料理他们的行装,宁肯说他们的逃亡所必需的东西。

她带着不可言语形容的快乐去选择穆里斯所心爱的东西:使他身材突出的衣服,合他的容颜的领带,他时常翻阅的书籍。

她已经做好了她的选择:衣服、内衣、书籍堆满了椅子,卧榻,钢琴,正待装进箱子里去。

她忽然听见钥匙在锁上吱噹的响声。

“好!”她说,“西屋那回来了。穆里斯也许没碰着他。”

她继续她的工作。

客厅的门开了,她听见勤务员在前厅走动。

她正拿着一卷琴谱,想找一根绳子来系上。

“西屋那!”她叫道。

一个向前走来的脚步声在隔壁一个房间里发了出来。

“西屋那,”她再叫,“请进来。”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说道。

让维也芙一听见这个声音的腔调,就转过身来,迸出一个可怕的嚎叫。

“我的丈夫呀!”她叫道。

“正是我。”迪克斯麦尔镇静地说道。

让维也芙正站在一把椅子上,伸起胳臂,在厨柜里去找一根绳索,她感觉她的头在旋转,她伸着胳臂,让自己向后面倾倒,希望得着一个深渊,好向里面沉下去,把自己埋藏起来。

迪克斯麦尔把她抱住,而且把她放在长榻上,叫她坐了起来。

“呃,亲爱的,怎么样了?为什么?”迪克斯麦尔问道,“我在你面前使你有这样不愉快的效果呀?”

“我快要死了!”让维也芙向后倾倒,把双手蒙住眼睛,不要看这可怕的景象,结结巴巴地说道。

“好!”迪克斯麦尔说,“亲爱的,你以为我已经死了吗?你看我好象是一个鬼魂吗?”

让维也芙失魂丧魄地向她周围张望,看见了穆里斯的一张像片,她让它从长榻上溜下,她跪在它前面,好象要向这无能力、无知觉、总是在微笑的肖像恳求帮助似的。

可怜的女人很明白迪克斯麦尔假饰的镇静下面所蕴藏的威胁。

“是的,我亲爱的孩子,”那硝皮匠继续说,“真的是我;也许你以为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巴黎。可是不然,我仍然留在这里。我离家的第二天,转身回去,我看见房屋已经变成了一大堆灰烬。我寻找你的下落,没有人看见过你。我到处去寻找你,我淘了很多神。我承认,我不相信你会在这里,然而我有一点儿怀疑,你看,我就到这里来了。穆里斯好吗?真的,我相信你受了很大的痛苦,象你这样一个忠实的保皇党人,被迫和一位狂热的共和党人住在一个屋脊下面。”

“我的天!”让维也芙悄悄地说,“我的天!可怜我吧!”

“还有,”迪克斯麦尔朝他周围一望继续说,“亲爱的,我感觉安慰的便是你在这里居住得好,好象没有因为被人剥夺了你的权力感觉多大的痛苦。我呀,自从我们的家屋被焚毁,我们的财产受了损失,我过着很多流荡的生活,躲藏在地窖里,船壳内,有时甚至在塞纳河边的垃圾堆中。”

“先生!”让维也芙叫道。

“你在这里还有这样漂亮的水果,我呢,时常得不着一餐饭,还说得上什么饭后的水果。”

让维也芙呜咽着把头藏进她的一双手里去。

“并不是,”迪克斯麦尔继续说,“我缺少了金钱,感谢上帝,我身上还带着三十多个价值一千的金法郎,在今天这要值五十万法郎;可是一个卖炭的、打鱼的、收荒的人从他袋子里拿出这样的金路易去换取一片干酪或者一节腊肠!呃!我的天,是的,夫人,我曾经挨次地穿上这三种人的衣服。今天,为着更装得象样一些,我穿上爱国者的衣服,而且夸张地打扮成了马赛人。我故意发出喉音,我诅咒。见鬼!一个被通缉的人不象一个一位年少貌美的女人在巴黎那样容易走动,而且我又没有那样的幸运能够结识一位热烈的共和党人,把我隐藏起来,躲过众人的眼目。”

“先生,先生,”让维也芙叫道,“可怜我吧!看得清楚,我快死了!”

“着急吗,我很了解,你很为我着急。但是,高兴吧,我已经来了。我转来,我们绝不再分离了,夫人。”

“啊!你要把我杀死!”让维也芙叫道。

迪克斯麦尔带着一个可怕的微笑瞧着她。

“杀死一个天真的女人吗!啊!夫人,你说些什么?应该是你找不着我所引起的痛苦,使你发疯。”

“先生,”让维也芙叫道,“先生,我合着双手恳求你,宁肯把我杀掉,不要拿这样残酷的讥嘲来熬煎我。不,我不是天真的。是,我是犯了罪的。是的,我应该死。把我杀掉,先生,把我杀掉!……”

“那么,你承认你该死吗?”

“是的,是的。”

“为着赎罪,赎你控诉你自己所犯,为我所不知的罪,你宁愿受死而不抱怨吗?”

“砍,先生,我绝不呼叫一声,不但不诅咒,而且我将祝福那只砍死我的手。”

“不,夫人,我不愿意砍死你。可是你要死,那是很可能的。只是你的死,不是象你所惧怕的那样,成为可羞耻的,而是光荣的,可以和最美丽的死来相比的。感谢我吧,夫人,我将在使你不朽里去惩罚你哟。”

“先生,你要怎么办呢?”

“你将向我们所指的目标走去,虽然我们在途中已经受了阻碍。唯有你和我知道,你是为着赎罪而倒下去的,在一般人眼里,你将象一个殉道的人那样死去。”

“啊!我的天!对我这样讲,你真的要把我弄疯了。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你将拖我到什么地方?”

“也许是到死亡。”

“那么,让我做一个祷告吧。”

“你祷告么?”

“是的。”

“向谁?”

“与你何干呀!只要你把我杀掉,我清偿了我的债,而且我偿清以后,我也不欠你什么了。”

“不错,”迪克斯麦尔退进另外一个房间去,说道,“我等着你。”

他走出客厅去。

让维也芙去跪在那画像前面,两只手紧紧地把快要破碎的心握住。

“穆里斯,”她很低声地说,“饶恕我吧。我原本不期待着幸福,我只希望使你幸福。穆里斯,我从你处夺去了你生命中的幸福,饶恕我给了你死亡,我钟爱的人啊!”

于是在她修长的头发上剪下了一绺,缠在那一束紫罗兰上面,放在那肖像的下面,这一张没有感觉,不会说话的人像也好象含着悲苦的表情看着她走开。

至少那是让维也芙透过她的泪眼去看出的情况。

“呃,你该预备好了吗,夫人?”迪克斯麦尔问道。

“这样快!”让维也芙悄悄说道。

“啊!慢慢地,夫人!……”迪克斯麦尔回答,“我并不着急,我!况且,穆里斯也许就快转来,我将欢欣地向他谢谢他给你的款待。”

让维也芙想到她的情人和她的丈夫可能碰头的情况,不觉战抖起来。

她好象被一根弹簧打着那样,骤然起身。

“完了,先生,”她说,“我预备好了!”

迪克斯麦尔在前面走。发抖的让维也芙跟着他,眼睛半开半閤,头脑向后倾着,他们踏上等在门前的马车,车子滚动了。

正如让维也芙所说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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