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前的一章着来,王侯的审判的问题已经在讨论中了。
大家都可以看出来:只有把这颗出色的脑袋砍了下来,才能平伏下喧嚷了许久的人民的忿怒。
并不是没有办法使这颗人头落地,但是要命的检察官,弗几页—丹维尔以为不要忽略了西蒙允许他的新的控诉的办法。
西蒙和这位检察官在候审厅碰头的第二天,军器叮噹的响声在丹普尔里,又使得还留在那里的囚犯们战栗起来。
这些囚犯便是绮丽沙白夫人、公主和一个孩子,以前在摇篮里被人叫做“陛下”,而今被人叫小路易·卡贝的。
桑特尔的代理人,昂芮阿将军,头戴三色羽毛冠,跨下骑着大马,腰间佩着大刀,走进丹普尔来,背后跟着个国家卫兵,走进正囚着太子的望楼去。
这位将军的身旁走着一名录事,手执墨水壶,一卷纸和一管异常之长的笔。
这位录事的后面跟着检察官。我们已经看见过他,我们认识他,以后还要碰见这个干涩、冷酷、黄面孔的人,他的充血的眼睛,甚至使得那位全身披挂的凶猛的昂芮阿也战栗起来。
几个国家卫兵和一位连长跟随着这一群人。
西蒙带着假笑,一只手提着他的熊皮帽,一只手拿着他的鞋拔,在前面走着,为这群委员们指点着路径。
他们到了一所相当黑暗、宽大没有陈设的房间里来,在这房间的后面,年轻的路易,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床上。
我们看见这可怜的孩子,在西蒙残暴的忿怒下逃避的时候,他还有一种活泼的精力,鼓舞着他去反抗那位鞋匠的暴行:他逃跑、他叫喊、他啼哭;所以他惧怕,他苦痛,他还希望。
今天畏惧和希望都消逝了,无疑只有痛苦还存在着。但是,这个受苦难的孩子,因为他的父母的过错受着这样残酷的惩罚,把自己的痛苦隐藏在内心里,而且在外表上故意拿无知无觉蒙罩着。
这一群委员们来到他跟前的时侯,他甚至连头也不抬起来。
他们并不需要开场白,便坐了下去。检察官坐在床头,西蒙在床尾,书记在窗边,卫兵们和连长站在旁边阴暗的地方。
那些人里面对于这小囚人感觉兴趣或奇特的人,注意到孩子面貌的苍白,身体的浮肿,脚腿的弯屈,关节肥大。
“这孩子病得真厉害。”那位连长坚决地说道,使得已经坐好快要审问的弗几页—丹维尔转过头来。
小卡贝举起眼来,在阴影里去寻找说这句话的人,他认出这位少年便是有一次曾经在丹普尔的院子里阻止西蒙去打他的。一道温柔聪明的光辉从他蓝底的瞳孔里闪过,便没有另外的表示了。
“哈!哈!是你呀,罗兰公民。”西蒙说,就这样去引起弗几页—丹维尔注意到穆里斯的朋友。
“正是我,西蒙公民。”罗兰带着不可动摇的镇静说道。
罗兰虽然是不伯任何危险的,可是他也不愿意故意去找危险,他利用这机会去招呼弗几页—丹维尔,检察官也恭敬地回答了他的敬礼。
“我想,公民,你注意到,”检察官于是说道,“孩子是病了;你是医生吗?”
“虽然我不是医生,至少我学过医。”
“那么,你觉得他怎样?”
“病的征候吗?”罗兰问道。
“是的。”
“我觉得他的腮庞肿大,他的眼睛膨胀,两手白而瘦弱,膝头臃肿,如果我摸他的脉,我敢说每一分钟它会跳八十五至九十次之多。”
孩子对于这些病状的描述,表现得没有丝毫感觉。
“犯人的情况,据医学看,应该是什么病呢?”检察官问道。
罗兰擦擦自己的鼻尖,喃喃道:
“费里斯要我讲话,我却没有意思开口。”
跟着,他高声地回答:
“我的天,公民,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照料小卡贝,我怎样能回答呢……可是……”
西蒙竖着耳朵去听,背着去笑他的仇人快招祸了。
“可是,”罗兰继续说,“我想他没有足够的运动。”
“我也这样想,这小坏蛋!”西蒙说,“他不愿意走动的。”
孩子对于鞋匠的责骂,仍然丝毫没有表情。
弗几页—丹维尔站起来,走到罗兰身旁来,悄悄地同他讲话。
没有人听见检察官的话,但是显然这些话是一长串问题。
“啊!啊!你相信那个吗,公民?对于一位母亲,那是太严重了……”
“总之,我们要知道,”弗几页说,“西蒙说他听见孩子对自己这样说过,并且打赌说他会使孩子承认的。”
“这真是丑恶的,”罗兰说,“但是那些事也许是可能的:那奥国女人不能没有罪恶,不管是有理或是无理,总之这件事于我无关……他们已经把她弄成了麦莎琳①还不满意,更要把她弄
——
①麦莎琳:克洛德的王后以淫荡著名。
成阿格芮频①,我说,据我看这是太过份了。”
“这便是西蒙所报告的。”深沉的弗几页说道。
“我不怀疑西蒙曾经那样说过……有人并不怕任何的控诉,即使是不可能的控诉……但是你不觉得,”罗兰定睛注视着弗几页,说:“象你这样聪明、正直而且坚强的人,你不觉得向孩子审问这样的事情,最神圣的自然法则教他去尊重的事情;你真要在这孩子身上去侮辱整个的人类吗?”
检察官一点也不皱眉,他从袋里取出一封公事,递给罗兰看。
“国民公会命令我审问,”他说,“别的事我不管,我就审问。”
“那是正确的,”罗兰说,“我说,如果孩子招认……”
这位青年带着厌恶的态度摇头。
“而且,”弗几页继续说,“不仅只是因西蒙的控告,我们才这样干,看,控告是从大众来的。”
于是,弗几页从他袋子里取出第二张纸。
这一张便是赫柏尔②所主编的杜社伦老爹那个报纸的一号。
真的,控告的话在那里用大字印了出来。
“不论是写的,甚至是印的,”罗兰说;“管他的,除非我听见这样的控告从孩子的口里说出来,情愿地、自由地、没有受威胁地说出来……那么……”
“那么……”
“呃,不管西蒙和赫柏尔怎样说,我怀疑正如你自己怀疑一
——
①阿格芮频:另一著名淫妇。
②赫柏尔(1755—1794):法国民权党人,死于断头台上。
样。”
西蒙焦急地等待着这场谈话的结果;这坏蛋还不明白一个聪明人在群众里发现的一个眼色所能产生的效果:这可能吸引出同情,也可能引出猝然的恨恶。有时这可能是一种驱力,有时也可能是一种引力,使人吐述出真情,泄露出他的人格。
弗几页感觉罗兰的眼光里的力量,很想这位善于观测的人能够了解他。
“审讯要开始了,”检察官说,“书记,拿起你的笔吧。”
书记写了记录的开场一段,象西蒙,象昂芮阿,象所有的人,盼望着弗几页和罗兰的谈话赶快结束。
只有孩子好象完全对这一幕是陌生人,其实他是主要的角色,再摆出那副呆傻的态度,这态度在一会儿以前,是被最高的智慧的光辉所照明过的。
“不要吵!”昂芮阿说,“弗几页—丹维尔公民要审问孩子了。”
“卡贝,”检察官说,“你知道你的母亲的下场吗?”
小路易的脸从大理石般的灰白变成了火炭般的鲜红。
但是他不回答。
“你听见我的话吗,卡贝?”检察官再说。
同样的静寂。
“啊!他听明白了,”西蒙说,“他灵得象猴子,他不愿意回答,害伯别人把他当做成年人那样,叫他做工。”
“回答,卡贝”,昂芮阿说,“这是国民公会的委员们在问你,你应该遵从法律。”
孩子面色苍白,不回答一句话。
西蒙做出忿怒的姿态,对于粗暴愚蠢的性格,忿怒使象沉醉,带着醉汉的一切丑恶的表情。
“你回答吗,小狼!”他向他摇动着拳头说道。
“闭口,西蒙,”弗几页—丹维尔说,“不该你讲话。”
这一句他在革命法庭里说惯了的话,不期然地从他口里出来。
“听见吗,西蒙,”罗兰说,“不该你讲话;这是别人在我面前对你说的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你控告提松妈妈的女儿的时候,你使得她的脑袋落地,你也受到这句话责备。”
西蒙不说话了。
“你的母亲爱你吗,卡贝?”弗几页问道。
同样的静寂。
“大家说她不爱。”检察官继续说。
一种凄惨的微笑从孩子的嘴唇边飘过。
“但是我对你说,”西蒙喊道,“他对我说过她太爱他了。”
“瞧,西蒙,好奇怪,小卡贝同你在一起,那样的爱说话,在众人当中就哑了。”罗兰说。
“啊!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啊!”西蒙说。
“是的,如果只有你们两个人,可是现在不幸是不只你们两个人。啊!如果只有你们两个人,勇敢的西蒙,超等的爱国者,你将会怎样凶恶地去打那可怜的孩子呀?哼!你旁边有人,无耻的坏蛋!你不敢在我们这些老实人面前,在我们这些效法古人尊敬弱者的人面前,你不敢下手;你旁边有人,有五呎六吋高的人要和你交手的时候,你就没有勇气了,我的可敬的人呀!”
“啊!……”西蒙咬紧牙齿喃喃地说道。
“卡贝,”弗几页再说,“你曾经对西蒙说过一些心里话吗?”
孩子的眼光表现一种难于形容的讥讽的神情。
“关于你的母亲的吗?”检察官继续问。
一种轻蔑的表情从眼光里闪过。
“回答是或不是。”昂芮阿叫道。
“回答是!”西蒙向孩子举起他的皮条嚎道。
孩子发抖,但并不丝毫移动去躲避那根皮条。
旁边的人发出一种责斥的呼叫声。
罗兰来得更干脆,冲向他去,西蒙的胳臂还没有放下去的时候,罗兰已经捏住了他的拳头。
“你放我吗?”西蒙气得发紫,大声怒骂道。
“喂,”弗几页说,“母亲爱孩子,一点也没有损害;告诉我们你的母亲怎样爱你,卡贝。这对于她可能是有帮助的。”
这位年轻的囚人对于他可能对他的母亲有帮助这个意念感到惊异。
“她爱我象母亲爱她的儿子一样,先生,”他说,“母亲爱她们的儿子,儿子爱他们的母亲,并没有两种方式。”
“我说,小蛇,你对我说过你的母亲……”
“你梦见那个,”罗兰镇静地打断他。“该是时常在做噩梦,西蒙。”
“罗兰!罗兰!”西蒙咬牙切齿地叫道。
“嘿,是,罗兰;还有呢!没有方法和这个罗兰打架:总是他打别人,当别人是刁头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去控告他,因为他刚才捏住你的胳臂,他是当着昂芮阿将军和弗几页—丹维尔面前做的,他们是许可了他的,而且他们并不是温和派呀!所以你没有办法把他象爱罗伊斯·提松那样推上断头台去;这真有点讨厌,而且使人忿怒,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可怜的西蒙啊!”
“等着瞧!等着瞧!”鞋匠狞笑得象只狼那样说道。
“是的,好朋友,”罗兰说,“但是我希望得着崇高的灵的帮助!……哈!你想我说得着上帝的帮助吗?但是我希望得着崇高的灵和我的剑的帮助,先把你刺穿;嘿,站开,西蒙,你挡住了我的眼睛。”
“匪徒!”
“闭口!你使我听不见。”
罗兰于是用眼光去压倒西蒙。
西蒙把拳头捏得紧紧的,那拳头上的刀痕使他骄傲;但是象罗兰所说的,他只能做到这样就算了。
“他既然已经开了口,”昂芮阿说,“无疑他要接着讲下去的;继续问吧,弗几页公民。”
“现在你愿意回答吗?”弗几页问。
孩子坠入沉默里去了。
“你瞧,公民,你瞧!”西蒙说。
“这孩子真是刁顽得出奇,”昂芮阿说,他不由自主地被这王子的坚定所窘住了。
“他受了不好的教导。”罗兰说。
“被哪一个?”昂芮阿问。
“哼,被他的监护人。”
“你控告我吗?”西蒙叫道,“你揭发我吗?……哎,真奇怪……”
“让我们温和地等待他。”弗几页说道。
他转身去朝着孩子,那孩子真象是完全没有知觉一般。
“喂,孩子,”他说,“回答国家委员的话,不要拒绝有益的解说,反把你的处境弄严重了;你对西蒙谈说过你母亲给你的抚爱,以及她爱你的方式。”
路易把他的眼睛瞟过这一群人,落在西蒙身上变得很可怕,可是他一句话也不回答。
“你感觉不幸吗?”检察官问道,“你感觉居住不好、饮食不好、待遇不好吗?你想有更多的自由、另外一所监狱、另外一个监护人吗?你要骑马跑跑?你要和你年龄相同的孩子玩玩吗?”
路易保持着深沉的缄默,除了维护他母亲之外,他绝不开口。
委员们也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孩子有那样的坚定,那样的聪明,真是不能使人相信。
“哼!这些君王们,”昂芮阿低声说道,“怎样的种!真象老虎,虽然还小,已经可怕。”
“怎样写这份报告呢?”窘着了的书记问道。
“留给西蒙去写吧,”罗兰说,“既然没有可写的,让他去瞎扯一些吧。”
西蒙向他难于和解的仇人举起了拳头。
罗兰放声大笑。
“你向袋子①打喷嚏那一天,你就不会这样笑了。”西蒙忿怒得发狂地说道。
“你威胁着我去做的这个小小礼节,我不知道在你以前或在你以后去做,”罗兰说,“但是我知道的就是轮到你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会发笑。上帝们啊!……我把上帝说成了多数……那一天你将是怎样的丑恶,西蒙!你真是可恨。”
罗兰跟着委员们出去,放声大笑。
——
①指断头台边盛人头的袋子。
委员们既然毫无办法,只得出去。
至于孩子,一经解脱了他的审问人,便在床上开始哼着一节小小的沉郁的歌,那是他父亲所爱唱的一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