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里有那样高贵的格调,而又混淆着恐惧的情绪,使得穆里斯惊诧起来。好象受了电击一般,这颤栗的声音直刺进他的心里去了。

他转身去面对着正在交谈的志愿兵。他们感觉一个人给他们这样的挫折是一种屈辱,显然是在商议要怎样恢复他们的损失:他们是八个对一个,而且三个有长枪,其余的也有手枪和长矛。穆里斯只有一把剑,这场都长对他们显然是占优势的。

那女人也明白这个,她把头垂在胸上,叹出一口气来。至于穆里斯,他皱起他的眉毛,轻蔑地翘起他的嘴唇,剑抽出鞘来,犹豫地站在那里,在维护妇女的丈夫气概和应该交出她的责任观念,两者之间彷徨。忽然间,在好孩巷的转角处,大家看见一些刀枪的光辉,并导听见一个巡逻队有节奏的步伐,他们看见有人围住在一团,在离这一群人十步以外停住了,这一队的联队长叫道:“谁在那里?”

“朋友!”穆里斯叫道,“朋友,过来,罗兰。”这一位被招呼的人迈开步子,迅速地走向前来,他带头,后面有八个人跟了上来。“嘿!穆里斯,原来是你呀,”联队长说:“嗯,放荡的人!邂时候还在街上搞些什么?”

“你知道,我才从兄弟朋友队出来。”

“是的,为着要上姐妹女友队里去,我们明白那个。

没人,听吧:

听半夜的钟声,这只忠实的手,这只情人的手,要轻轻地抽回来,去在黑暗里。抽开门闩,黑夜沉沉,门朝着你开了。

嘿!不是这回事吗?”

“不,朋友,你弄错了;我正要回家去,看见这个女公民在这些志愿兵公民们手里挣扎,我跑过来,问问为什么要逮捕她。”

“我早料定是这样的,”罗兰说。

“法国的骑士,就有这样的性格。”

这位吟诗的联队长跟着转身向志愿兵们问道。

“为什么你们要逮捕这个女人呀?”

“我们已经给中尉讲过了,”这一小队的首领说道:“因为她没有安全的证件。”

“呸!呸!”罗兰说,“这就是一个美丽的罪名!”

“难道你不知道公社的命令?”志愿兵的首领问道。

“怎么不!怎么不!但是还有另外一道命令取消了它。”

“哪一道?”

“就是这个:

在班得①和巴拿斯②山上,爱神下了一道命令:美丽、青春和文雅,可以在日里不拘什么时候,自由地行动,不要证件。嘿!公民,你觉得这道命令怎样?我看,那很是取媚妇人的。”

①班得:是在希腊特萨尼的山,贡献给阿波罗(太阳和音乐之神)和缪斯(文艺和艺术之神)的。

②巴拿斯:是在古希腊福西德的山,也是贡献给阿波罗和缪斯的。

“是的,我看这是靠不住的。首先它没有印在公报上,而且我们既不在班得,也不在巴拿斯山上!况且现在是夜里,不是白天,最后,这位女公民既不年轻,又不美丽,而且也不文雅。”“我打赌你刚好说反了,”罗兰说,“女公民,我们瞧,证明我的话是对的,抬起你的帽子,大家判断她是不是符合令里所说的条件。”

“啊!先生,”那少妇更靠紧穆里斯的身子说道,“你既然保护我抵抗你的仇敌,请你也保护我抵抗你的朋友。”

“请看,请看,”志愿兵的首领说,“她藏起来了。我看她不是贯族的奸细,便是无耻的贱妇,夜晚在外面跑的女人。”

“啊!先生,”那少妇说,同时更向穆里斯跨上一步,露出她那青春夺目的、出色无比的美丽的面貌,在街灯下面闪烁。“啊!请看我,我有象他们说的那种下贱像吗?”

穆里斯昏眩得呆住了。他适才看见的是他从来所梦想不到的。我们说他适才看见的,因为这陌生的女人把她的面貌露开了一下,立刻又遮盖起来了。

“罗兰,”穆里斯很低声地说道,“请你要求把这女囚人带到你自己的局里去吧,作为巡逻队队长,你是有这个权力的。”

“好!”少年联队长说,“不须多说,我明白了。”

跟着转身向那陌生的女人说:

“走吧,美人,走吧;既然你不愿意向我们证明你是合于那种命令里的条件的,你就该跟着我们走了。”

“怎么跟你走?”志愿兵的首领说。

“一点也不错,我们要把这个女公民带到我们值班守卫的市政厅的巡警局里去,我们到那里去审问她。”

“不行,不行,”那首领再说,“她是我们的,我们要留住她。”

“啊!公民们,公民们,”罗兰说,“我们就生气了。”

“管你生气不生气,他妈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共和国的真正战士,你们不过是街道上的巡逻队,我们是要在国境上流血的。”

“当心不要把血流在街道上,公民们;如果你们不礼貌一点,那是很可能的哟。”

“礼貌是贵族的道德,我们不过是一群‘无套裤汉’①”志愿兵们再回答。

“滚蛋,”罗兰说,“在太太面前不许这样撒粗。她也许是英国女人。不要生气吧,我的美丽的夜莺啊,”他再谄媚地转向那陌生的女人说:

一位诗人给我们歌诵,我们跟着他吟咏:英国是天鹅的巢穴。在巨大的沼泽当中。

“啊!你反叛了,”志愿兵的首领说,“啊!你承认是皮特①的走狗,一个英国的雇员,一个……”“闭嘴,”罗兰说,“你不懂诗,朋友;我就用散文对你讲吧,听好,我是国民军,温和而忍耐,但是巴黎的孩子们啊,只要把我们惹红了脸,我们是会来硬的。”

①这是一七九三年法国革命时反动派给革命党人的绰号,原指不穿套裤的平民。

②皮特(1708-1778):英国首相,极力反对法国革命和美国独立的反动派。

“夫人,”穆里斯说,“你看现在这个情况,再猜猜快要到情况,五分钟内十个或者十二个人就要为你撕杀。我们为保而砍杀起来,这值得流血吗?”“先生,”那陌生的女人合住手回答,“我向你说一桩事,只是一桩事。如果你让我被人捕去,将要使我和别的人遭遇巨大的灾祸,我宁肯哀求你用你手上的剑直穿我的心,把我的尸体投到塞纳河①里去。”

“好的,夫人,”穆里斯回答,“我担负起全部的责任。”

跟着他放了那美丽的女人的手,向国民军的兵士们说:

“公民们,我以你们的军官、爱国者、法国人的名义,命令你们保护这个女人。你,罗兰,如果这些流氓说话,就用刀刺吧!”

“预备……战斗!”罗兰说。

“啊!我的天!我的天!”那陌生的妇人拿风帽盖住她的头,依靠在一根木柱上叫道。“啊!我的天!保护他哟!”

志愿兵们努力防卫。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开了一枪,子弹穿过穆里斯的帽子。

“上刺刀,”罗兰说。镗镗、镗镗、镗镗……

于是在黑暗里掀起了一场恶斗和混乱,大家只听见一两下枪声,跟着便是吼骂声,呼叫声,喊杀声;但是没有人敢出门来,因为,如象我们说过的,大家都知道屠杀即将到来,并且以为这就是屠杀的开始了。只有两三个窗子打开一下,立刻就关上了。

志愿兵们人数既少,武器又不好,一会儿就被打败了。两个受了重伤,四个背贴住墙;每人胸上都有一把刺刀顶住。

①流经巴黎的一条河。

“那,”罗兰说,“我想,现在,你们该温和得象小羊了吧。至于你,穆里斯公民,我叫你把这个女人带到市政厅的巡警局去。你该明白你的责任吧。”

“明白,”穆里斯说。

跟着他悄悄地问道:

“口令呢?”

“嘎!见鬼!”罗兰搔搔耳朵说,“口令吗……是……”

“你不要怕我滥用了它。”

“啊!我的天,”罗兰说,“随你去滥用;由你自己去负责。”

“你说什么?”穆里斯再问。

“我说,我就告诉你,但是先把这些流氓赶走吧。而且,和你分手的时候,我还要给你一句劝告的话。”

“好,我等你。”

罗兰带着他的国民军转来,他们对于志愿兵们仍然取的是防卫的姿态。

“那,现在,你们该满意了吧?”他说。

“是的,吉伦特党的狗,”那首领回答。

“你认错了人,朋友,”罗兰沉静地答道,“我们比你是更好的‘无套裤衩’,弄清楚我们是属于火热队①俱乐部的,那里的人大家都承认是有爱国热忱的,让公民们走吧,”罗兰再说,“他们该不反对吧。”

“不管怎样,这女人总是一个可疑的人。”“如果她是可疑的,她就不会在这里等到斗争完结的时候了。”

①火热队有名的希腊常胜军。

“哼!”一个志愿兵说,“火热队公民说的话也是有理呀。”

“既然我的朋友把她带到局里去,我们将会知道的,至于我们呢,要去喝酒,为国家的健康干杯。”

“我们也要去喝吗?”那首领说。

“自然,我渴极了,我知道在多马-杜-鲁屋街转角有一家漂亮的酒店!”

“嘿!公民,为什么不立刻说出来呢?我们真抱歉怀疑了你的爱国的热忱,为了补偿,以国家和法律的名义,让我们拥抱吧。”

“让我们拥抱吧,”罗兰说。

于是志愿兵和国民军热烈地拥抱起来。在那个时候,大家对于抱头相亲和砍头相争是一样乐意去做的事。

“朋友们,走吧,”两个联队合起来叫道,“走到多马-杜-鲁屋街转角处去吧。”

“还有我们呢?”负伤的人带着呻吟的声音说,“难道就把我们丢在这里吗?”

“啊!是的,丢掉你们,”罗兰说,“把你们这些为祖国作战倒下去的勇士丢掉,反对爱国者,是真的;弄错了,也是真的;我们去找担架来抬你们。等待期间,唱唱马赛曲,消消遣吧!”

一走吧,祖目的孩子们,光荣的日子已经到了。

跟着他挨近穆里斯,这少年正和那陌生的少妇站在雄鸡巷口,那时候国民军和志愿兵手挽手走向平等宫前的广场去。

“穆里斯,”他对少年说,“我答应要给你一个劝告,听吧:同我们一道去,不要去保护这个女公民,连累了自己,她是漂亮的,我承认,但是那就更加可疑;因为半夜还在巴黎街上走的迷人的女人……”

“先生,”那女人说,“我请你不要据外表来判断我吧。”

“首先你说先生,这便是一个大错,女公民,你懂吗?我说的是你。”

“啊!是的,是的,公民,让你的朋友完成他的善行吧。”

“怎么样呢?”

“伴送我回家,沿途一路保护我。”

“穆里斯!穆里斯!”罗兰说,“想想你要去干的事,你将会受到可怕的连累。”

“我很明白那个,”那少年回答:“但是你要怎样呢!如果我丢掉她,可怜的女人,每走一步,都会被巡逻队挡住。”

“啊!是的,是的,有您,先生……我该说,有你,公民,我就得救了。”

“你听见吗?得救了,”罗兰说,“因此,她实在冒着很大的危险哟!”

“啊!我亲爱的罗兰,”穆里斯说,“公道点吧!不管她是爱国者或者贵族。如果她是贵族,我们保护她就算错了!如果她是一位好的爱国者,保护她就是我们的责任。”

“原谅,原谅,好朋友,我真恼恨亚里斯多德①,但是你的伦理学是愚蠢的。你就象这位诗人说的:

伊锐思偷去我的理智,她还要向我索讨聪明。”

①希腊哲学家,这里指的是他的伦理学。

“嘿,罗兰,”穆里斯说,“我请你放下你的多拉、巴列、伯纳尔①。说正经话,你究竟愿不愿意把口令告诉我呀?”

“那就是说,穆里斯,你要我为朋友牺牲职务,或者为职务牺牲朋友。可是,我怕,穆里斯,职务是不应该牺牲的。”

“朋友,决定牺牲一个吧,但是藉着上天的名,立刻决定吧。”

“你不会滥用它吗?”

“我应允你。”

“这还不够;赌咒!”

“赌什么呢?”

“在祖国的祭台上赌。”

罗兰脱了帽,把帽章那一面递给穆里斯,觉得这件事很简单,正经地在那临时的祭台上宣了誓。

“现在,”罗兰说,“口令是‘高卢与吕特斯②’。也许有人会对你说如象对我说一样:‘高卢与亚克芮斯③’但是管他的!让他走吧,总之都是罗马的。”

“女公民,”穆里斯说,“现在我听你的命令。谢谢,罗兰。”

“旅途平安,”罗兰重新把祖国祭台戴上说道。他诗味很浓地走开了,还吟诵道。

“究竟,我亲爱的爱娜乐儿,你认识了这个迷人的罪恶。你既爱它,而又怕它,既怕它,而又尝它。啊唷!告诉我,那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呢?……”

①法国十八世纪的三个诗人。

②即法国和巴黎的古名。

③亚克芮斯:罗马的贞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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