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斯单独地和这少妇在一起,一会儿感觉得有点呆窘。怕受骗的恐惧,奇特的美貌的诱惑,热心的共和党人的良心上一点模糊的懊悔,当他把胳臂递给这少妇的时候,这种种情绪把他禁止住了。
“女公民,你往哪里去?”他问她。
“啊唷!先生,很远,”她回答他。
“但是究竟……”
“植物园那边。”
“好,走吧。”
“啊!我的天!先生,”那陌生的女人说,“我明白累赘了你;但是如果没有刚才遇见的不幸事件,如果我相信那是寻常的危险,请你相信,我不会滥用你的慷慨的。”
“但是究竟,夫人,”穆里斯说,在和这女人面对面的时候,他忘记了共和国字典上的话语,用起旧日话语来了,“据良心说,怎么这个时候你还在巴黎的街上跑?请看,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另外的人吗?”
“先生,我对你说过了,我上鲁尔郊去看人。正午离开家的时候,对于外边的情形一点儿也不知道,转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时间都消耗在一个稍微偏僻的屋子里了。”
“是的,”穆里斯喃喃地说,“在某个前辈的屋子里,在贵族的巢穴内。女公民,承认吧,你一面大声地向我求援,一面悄悄地耻笑我给你的援助。”
“我吗,”她叫道,“怎么会那样做呢?”
“无疑,你看见一个共和党人在做你的向导。呃,这位共和党人背叛了他的党纲,事情就是这样。”
“但是,公民啊,”那陌生的女人赶忙说,“你弄错了,我同你一样的爱共和国呀。”
“那么,女公民,如果你是一个好的爱国者,你就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了。你从哪里来呀?”
“啊!先生,开恩吧!”那女人说。
在这先生的一声称呼里含着那样温柔、深沉的害羞,穆里斯感觉得那声音已经深深地打进他的心里了。
“一定是,”他想,“这女人一定是会了情人转来。”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感觉这个思想使他心上泛起愁闷。
从这个时候起,他就默默不说话了。
可是这两个夜游人已经到了玻璃街,在途中已经撞着三、四个巡逻队,因为有口令的原故,大家都让他们自由地通行过去了,可是最后一个军队好象对他们有一点为难。
于是穆里斯想在口令之外还该加上他的姓名和住址。
“好,”军官说,“你算是过去了,但是那位女公民……”“女公民吗?”
“她是谁?”
“她是……我妻子的妹妹。”
军官让他们都过去了。
“先生,那么你已经结婚了?”那女人喃喃地说。
“没有,夫人,为什么问那个呢?”
“因为那时,”她含笑地说,“你很可以简单地就说我是你的妻子。”
“夫人,”穆里斯在他的轮次上说,“妻子这个名字是一个神圣的头衔,不应该随便地就送给人。我还没有荣幸地认识你咧。”
又轮到这位陌生的女人,在她的心上泛起了愁闷,她也默默不说话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过了玛丽桥。
快要达到目的地的时候,这少妇是走得越来越快了。
他们又越过杜勒尔桥。
“看呀,我想到了你住的那一区了,”穆里斯脚踏在圣·伯纳尔码头的时候说。
“是的、公民,”那女人说,“就是在这里我最需要你的帮助了。”
“说真话,夫人,你不要我疏忽,同时你又竭力引起我的好奇心。这真是太不慷慨。呃,拿出一点信心吧,我想,我是值得相信的。你竟不愿意给我这个荣幸,告诉我:我在同谁讲话吧?”
“你在同,先生,”那女人含笑地说,“你在同你在从她极大的危险里救出来的女人讲话,而且她是终身感激你的。”
“我并不要求你这样多,夫人,少感激一点,只须在这一秒钟,告诉我你的姓名。”
“不可能。”
“可是,如果他们把你带到局里去,这是你对于第一个军人就要说的。”
“不,决不会,”那女人说。
“那么你就到监牢里去了。”
“我决意遭受一切。”
“但是在这时候的监牢呀……”
“我知道,那就是断头台。”
“你宁肯上断头台吗?”
“不愿背叛……说出了我的姓名就是背叛!”
“我已经向你说明白了,你使象我这样的一个共和党人,表演一个奇怪的脚色!”
“你表演的脚色是一位慷慨的男子。你看见一个可怜、受辱的女子,你并没因为她是属于平民而轻视她,你使她免得再受侮辱,好象救了一个快被淹死的人,你陪她到了她住的贫民区域,这就是一切经过。”
“是的,你说得对,但只是表面的说法,如果没有看见你,听见你的话语,我会是那样的相信,可是你的美丽的容貌,巧妙的言语,都是一个上等女人的,就是因为这样出色的表现,和你的衣服与住居的区域有那样的不同,使我觉得你在这个时候出去,一定隐藏着一些神秘,你沉默着不说话……走吧,我们不再谈下去了。我们离你的家还远吗,夫人?”
这时候,他们走进了福塞·圣·维克多尔街了。
“你看那个黑色的小房子,”那神秘的女人伸手指着植物园的围墙那一边的一所房子,对穆里斯说。“我们到了那里,你就可以离开我了。”
“很好,夫人。命令吧,我服从你又去那里。”
“你生气了吗?”
“我吗?一点儿也不;况且,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与我大有关系,因为我还要求你一个恩惠。”
“哪一个?”
“那是一个很亲热、很爽直的告别……一个朋友的告别!”
“一个朋友的告别吗!啊!你给我太大的光荣了,夫人。这个奇特的朋友还不知道他的朋友的姓名,而且她还隐瞒着她的住址,无疑地怕他再去看她的烦恼。”
那少妇低头,不回答了。
“还有,夫人,”穆里斯继续说,“如果我发现了一些秘密,你该不会恨我吧,虽然我不故意去寻找它。”
“我走到了,先生,”那女人说。
他们对面是圣·扎克老街,两旁是高高的黑房子,到处是阴森的小巷,塞满着工厂和硝皮坊,两步之外流着庇埃弗尔小河。
“这里吗?”穆里斯说,“怎么:你住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吗?”
“是的。”
“不可能!”
“可是就是这里。再见,我的勇敢的骑士,再见,我的慷慨的保护者,再见!”
“再见,夫人,”穆里斯带着稍微有点讥诮的口吻回答。“但是请告诉我你不再会撞到什么危险,我才好放心。”
“没有什么危险了。”
“那么,我就回去了。”
穆里斯行了一个冷冷的礼,同时朝后面退了两步。
那神秘女人不动地呆在原来的地方一会儿。
“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就秘你分别了,”她说。“呃,穆里斯先生,你的手呢。”
穆里斯靠近那女人,向她伸出手去。
他感觉那少妇在他的手指上带上一个指环。
“啊,啊!女公民.你在那里干什么?你不觉得你丢了一只指环吗?”
“啊,先生,”她说,“你那样做真是太不好了。”
“我是忘恩的,不是吗,夫人?”
“呃,我恳求你,先生……我的朋友。不要这样就离开我了。呃,你要求什么?你需要什么?”
“你是要偿付我的服务费,不是吗?”那少年酸辛地说。
“不是,”那少妇带着妩媚的语言说,“为着使你原谅:我对你不能不保守的秘密。”
穆里斯在阴暗里看见一双美丽的眼睛闪着晶莹的泪珠,同时感觉他握着的手在颤栗,并且听见一阵诚恳得象祈祷的声音,他愤怒的情绪高涨起来。
“我所需要的吗?”他叫到。“我需要再看见你。”
“不可能。”
“即使是只有一次,一点钟,一分钟,一秒钟。”
“不可能,我告诉你。”
“怎么?”穆里斯说,“那是认真的话吗,你说我绝不要再看见你。”
“绝不!”那神秘的女人回答,声音如象是一种痛苦的回响。
“啊!夫人,”穆里斯说,“你真的是在玩弄我。”
于是他抬起他高贵的头,摇摇他的长发,好象想摆脱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力量一般。
那神秘的女人带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气概瞅着他。显然她也不能完全摆脱她所激起的情绪。
“听我说,”在一阵只被穆里斯不能抑制住的叹息所打断的沉寂之后,她说。“听我说!拿你的荣誉对我发誓,把你的眼睛闭住,从我说开始时起,一直数到六十秒,才再睁开,懂吗?但是那个……靠着你的荣誉啊。”
“如果我这样宣了誓,有什么事要向我来呢?”
“向你来的便是我对你的感激,我绝不会表示给任何人的感激,纵然他比你为我做的还要多些,虽然那是很困难的了。”
“但是究竟我能知道吗?……”
“不,相信我,你且看……”
“说真话,夫人,我不知道你是天使或者恶魔。”
“宣誓吗?”
“呃,好吧,我宣誓。”
“有事要向你来,不许睁开眼晴?……有事要来,你很懂吗,你感觉一把匕首插进你的心里吗?”
“凭我的荣誉说,你简直在蛊惑我。”
“呃!宣誓啊!先生;我想你不会冒顶大的危险的。”
“好吧!我宣誓,有事要向我来,”穆里斯说,同时闭上了眼睛。
他停住了。
“让我再看一眼,只是一眼,”他说,“我请求你。”
那少妇抬起她的风帽,带着无限的风情嫣然一笑;在两朵云彩当中溜过的月亮所发出的清光里,他再一次瞥见她黑漆般的长发成鬈的吊在腮边,一双象中国墨描出的完美的蛾眉,两只劈开的杏仁般的眼睛,既含情意又带愁郁,一个美妙的鼻梁,两片光润得象珊瑚一般的嘴唇。
“啊!你美,很美,太美了!”穆里斯叫道。
“闭住眼睛,”那神秘的女人说。
穆里斯服从了。
那少妇把他的一双手拉着在自己的一双手里,让她摆布转了一转。忽然间一阵芬芳的热气接近了他的面孔,一张嘴从他嘴上掠过,把他所拒绝的那只指环留在他两片嘴唇里。
这感觉迅速得象思想一样,烧灼得象火焰一般。穆里斯感觉着一种差不多是痛苦的震憾,它是那样的深邃而且出乎意料之外,它是那样的刺到他的内心深处,使得他所有的神经纤维都发抖了。
他伸臂向前陡然地一动。
“当心你的誓言啊!”已经走远的一个声音叫道。
穆里斯把他痉挛的手压在他的眼睛上,以抵抗背了誓言的诱惑。他不再数数,也不再思想,他站在那里,哑了,呆了,晕眩得要倒了。
片刻以后,他听见在五、六十步以外,一只门开闭的声响;跟着一切都落在沉寂里了。
于是他揭开他的手指,睁开他的眼睛,好象才从梦里惊醒转来那样,真的他相信醒了,而且刚才所经过的实在是一场梦,如果他嘴唇当中所含的指环,不来证明这场不能相信的遭遇,的确是一桩不可辩驳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