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富凯已经是第二次离开家了,他的情绪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沉重,那么纷乱。

他转向佩利松,后者坐在车厢的一角,神态严肃地在那里冥思苦想,要找出一些有力的论证来驳回柯尔培尔提出的严重控告。

“我亲爱的佩利松,您不是个女人真太可惜了,”富凯说。

“正相反,我倒觉得十分幸运,”佩利松回答,“因为,大人,我实在太丑了。”

“佩利松啊!佩利松!”总监笑着说,“您一再说您长得丑,是想叫人相信,丑给您带来了许多痛苦。”

“大人,说真话,的确带来许多痛苦。没有人比我更不幸了,我本来生得很漂亮,是出了天花才把我变丑的,我失去了迷人的有力手段。现在,我是您手下的主要官员,或者差不多是这样身分的人;我愿为您的利益效劳,我说,在这个时候,假如我是个漂亮的女人,我就能为您出大力了。”

“这怎么说?”

“我去找监狱的看守,我可以引诱他,您知道他是个色鬼,喜欢向娘儿们献殷勤,然后,我便能乘机把两个囚犯带走。”

“我倒很希望我自己能扮演这个角色,尽管我不是个美女,”富凯回答说。

“大人,我赞成您这样做,不过,这将大大地有损于您自己。”

富凯仿佛是用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怀有的激情,或者说用充满着甜蜜的回忆的声调突然叫起来“噢!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可以充当我们需要的那种人物去勾引看守长。”

“大人,我认识五十个这样的女人,五十个能说会道的吹鼓手,她们将鼓吹您的慷慨大方,鼓吹您对朋友们的赤胆忠心,但到头来,当她们毁灭自己的时候,她们会连累您,叫您迟早受到灭顶之灾。”

“我说的不是那样的女人,佩利松,我说的是一个既高贵、又漂亮的女人,在她女性的头脑里却有着我们男性的才华和冷静。我说的那个女人,她的姿色足以使监狱的围墙为之倾倒。她非常仔细,谨慎,不会令人怀疑她是受人指派的。”

“那倒是件宝贝。”佩利松说,“这将是您给看守长送去的一件珍贵礼品。啊,大人,他将为此而丢掉脑袋,这很可能,不过他也情愿,在闭眼之前还能享受这样一番艳福,恐怕除他之外,谁也没有这样的福气。”

“我补充一点,”富凯说,“依我看,监狱的看守长的头不至于会被砍掉,因为他有我给他备好的马,可以带着他逃跑;另外,到手的五十万利弗尔尽可以供他在英国过既体面又舒适的生活;我还想说,那个女人,我的朋友,除了马匹和银钱之外,什么也不要给她;佩利松,去吧,让我们去找那个女人吧。”

总监伸手去拉那根搁在车厢里面的金色丝带,却被佩利松挡住了。

“大人,”他说,“您去找那个女人,一定得花很多时间,就象哥伦布去寻找新大陆那样,可是要完成那项任务我们只剩下两个小时了。一旦看守上了床,我们怎么能够一声不响就进得去?等到天一亮,我们又怎么能秘密采取行动?走吧,走吧,大人,还是您亲自出马吧,今晚就别去找什么安琪儿、什么女人了吧。”

“但是,亲爱的佩利松,我们已经到了她家门口了。”

“您是说,已经到了天使的门口了吗?”

“是呀!”

“这,这就是德·贝利埃尔夫人的寓所!”

“嘘!”

“呀,我的天啊!”佩利松嚷道。

“您对她有什么不满?”富凯问。

“唉!可惜没有!就因为这才叫我失望。没有,完全没有……相反,我是说,为什么我说不出她的坏话,可以阻止您去找她!”

可是这时候富凯已经命令停车,而且车子已经停下来了。

“阻止我!”富凯说,“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我去向普莱西一贝利埃尔夫人说几句恭维话,何况,谁敢说我们日后不需要她了?您陪我一道上去吗?”

“不,大人,不上去了。”

“可是,佩利松,我不想让您在下面等,”富凯真诚有礼地说。

“大人,我不上去,您知道,我在这里等您,也许您会快点下来……当心!您看,院子里有辆车,说不准她家有客!”

富凯朝踏脚板俯下身去。

“再听我一句话,”佩利松嚷道,“您行行好吧!还是先去监狱,等回来时再去找她吧。”

“唉!佩利松,我只要五分钟就行,”富凯回答时脚已经踏上寓所的台阶。

佩利松呆在车厢里,愁眉深锁。

富凯来到楼上侯爵夫人的寓所,把名字告诉仆人,只见仆人立刻显出十分殷勤、十分尊敬的样子来接待,说明这个名字在她女主人家里一向是受到尊重和爱戴的。

“总监先生!真太荣幸了!真是意想不到啊!”侯爵夫人边嚷边迎向前来,她脸色异常苍白。

然后压低声音说:

“小心!玛格丽特·瓦内尔在这里。”

“夫人,”富凯局促不安地说,“我有事要找您……有句要紧的话想跟您说。”

他走进客厅。

瓦内尔夫人站起来,她脸色更苍白,比《嫉妒》①画像上的女人还要苍白,富凯白费劲地向她行了个最亲切、最温文的礼,而她,她只是向侯爵夫人和富凯回敬了可怕的一瞥。这种出自一个拈酸吃醋的女人的尖刻目光,就象一把刺向护胸甲上的弱点的锋利尖刀。玛格丽特·瓦内尔把尖刀对准这一对知心人的心窝里直捅。她向她的女友行了个屈膝礼,向富凯行了个更深的礼,在呆若木鸡的侯爵夫人和忧心忡忡的富凯还来不及想到拦住她的时候,瓦内尔夫人已经借口要去拜访好多人而向他们告辞了。

她走后,留下富凯和侯爵夫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一声不响地跪倒在她膝前。

“我是在等您,”侯爵夫人满怀柔情,微笑着说。

“噢!不,因为如果您是在等我的话,您应该先把这个女人打发走,”他说。

“她来这儿还不到一刻钟,再说,我根本也没想到她今晚会来。”

“那么,侯爵夫人,看来您有点爱我罗?”

“先生,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而应该谈谈您的危险;您的事情怎么样啦?”

①《嫉妒》:一幅以嫉妒为题材的画,画上是一个头上蛇发直竖,面色青灰的女人。

“今晚我准备到监狱去,把我的朋友救出来。”

“怎么救啊?”

“用买通、引诱典狱长的办法。”

“他也是我的朋友,我能帮您什么忙而不给您添麻烦吗?”

“噢,侯爵夫人,这您可是帮我大忙了;可您怎么做才不至于受连累呢?如果为了我而让您掉一滴眼泪,让您脸上蒙上一丝愁云,我就是拿生命、拿权力,甚至拿我的自由也难以抵偿了。”

“大人,请别再说这些叫我心碎的话了;没有估计自己的力量就一味想为您效劳,这是我的不是。说真话,我是爱您的,就象爱一个亲密的女友那样,我感谢您对我体贴入微的关怀;可是,唉……!我永远也不会做您的情妇。”

“侯爵夫人……!为什么呢?”富凯大失所望地喊道。

“因为您太被人爱了,因为有许多人这样爱您……”少妇低声地说,“因为荣耀和财富的光芒会刺伤我的眼睛,而深重的苦恼却会吸引它们;因为,总而言之,是我把您推回到荣华富贵中去的,在您光芒四射的时候,我甚至还不屑看您一眼,当灾难在您头上盘旋的时候,我却象个狂热的女人,可以这样说,来到您身边,投入您的怀抱……大人,现在您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重新幸福起来吧,也好让我的心灵和思想重新纯洁;您的不幸会使我堕落。”

“噢!夫人,”富凯怀着他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感情说,“即使我成为人类中最不幸的人,因此听到了您亲口说出您现在不愿意说出的这句话,而那一天,您是被您那高贵的自私精神欺骗了;那一天,您还以为是在安慰一个最不幸的人,而实际上您却是在向世界上最卓越的、最得意的、最有成就的人说:‘我爱您’!”

当佩利松气呼呼、急匆匆地撞进来时,看见富凯正跪在侯爵夫人脚下吻她的手,他说道:

“大人!夫人!我求求您,夫人,请您原谅我……大人,您在这儿已经有半个小时了……我!请你们二位别用责备的眼光瞪着我……夫人,在大人走进您房间的时候,有位夫人从里面走出去,请您告诉我她是谁?”

“是瓦内尔夫人,”富凯说。

“正是她!我猜到是她!”佩利松嚷道。

“那么,又怎么样?”

“哦!她面无血色,登上马车。”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富凯说。

“不错,但她对马车夫说的话就跟您有关系了。”

“她说什么呀,我的天主?”侯爵夫人嚷道。

“去柯尔培尔先生府邸!”佩利松粗声粗气地说。

“我的天主!走吧!您走吧,大人!”侯爵夫人边回答边把富凯推出客厅,佩利松也拉着他的手,把他拖出去。

“真是,难道我是个可以被影子吓住的娃娃不成?”总监说。

“您是个巨人,因而蝰蛇想来咬您的脚后跟①,”侯爵夫人说。

佩利松把富凯一直拖到马车上。

“去监狱,越快越好!”佩利松向马车夫嚷道。

马车风驰电掣似地向前冲,任何阻拦也不能使马蹄停顿片刻。

直到他们到了圣让拱廊,即将通往沙滩广场时,才被一长溜骑士挡住了狭小的去路。这时总监的马车才迫不得已停下来。没有办法冲破这道障碍,只好等待这些弓箭手经过,因为他们正在护送一辆巨型的四轮大马车,匆匆朝博杜瓦埃广场前进。

富凯和佩利松只是因为车子被阻,耽搁时间,心中感到很不自在,才去注意眼前的情景的。

①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阿喀琉斯,全身除脚后跟外刀枪不人,后被敌人用箭射中脚踵而死。因此有成语“阿喀琉斯的脚踵”,意即致命弱点或薄弱环节。

五分钟之后,他们到达监狱的看守那儿。

看守长还在前院散步。

听到佩利松附着他耳朵报出富凯的名宇,看守长连忙走近马车,把帽子拿在手里不停地施礼。

“大人,这对我真是莫大的荣幸,”他说。

“看守长先生,请听我说,是否请您登上我的马车?”

看守长登上马车,坐在富凯对面。

“先生,我有件事麻烦您,”富凯说。

“大人,您请说吧。”

“先生,这件事也许会连累您,可是,我可以保证您将永远得到我的庇护,我的友情。”

“大人,即便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那好,我要求您做的事简单得很,”富凯说。

“大人,那请您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请您带我到利奥多先生和德·埃默里两位先生的牢房里去。”

“大人,能否请您说说您的目的?”

“先生,等到了他们跟前我再告诉您,同时我还会让您知道掩护这次越狱的一切办法。”

“越狱!难道大人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利奥多先生和德·埃歌里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富凯颤抖着问。

“差不多有一刻钟了。”

“那么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

“去凡森,到城堡的主塔。”

“是谁把他们带走的?”

“国王陛下的命令。”

“糟啦!糟啦!”富凯敲着脑袭连声叫嚷。

他没有再跟看守长多说半句话,一下子倒在马车的靠背上,心如死灰,面无人色。

“那可怎么办呢?”佩利松满怀忧虑地问。

“怎么办,我们的朋友,这下子可就完了!柯尔培尔把他们送到城堡的主塔去了。和我们在圣让拱廊交错而过的原来就是他们。”

佩利松好象遭雷击似的不敢答腔,只要稍加埋怨,就会送掉他主子的命。

“大人,上哪儿去?”跟班问。

“回家,上巴黎;佩利松,您,您回圣芒代,在一个钟头之内,给我把修道院院长带来。快,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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