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堂区红孩子街。

这是一条狭窄得像下水道的街:一条条无水流淌的阴沟,一片片黑泥潭,一阵阵发霉的气味和从敞开的下水井里弥漫出来的污水的气味。

街道的两边,有高耸的房子,营房般的窗户,玻璃肮脏,没有窗帘,这些房屋中有属于短工、在家干活儿的手艺人的房子,还有泥水匠的客栈,还有连同家具出租给人过夜的旅舍。

房屋的底层一般开着店铺。其中有许多猪肉铺、酒店、栗子铺,还有卖大实面包的面包坊,还有一家牛肉店,卖的牛肉看上去很不新鲜。

街上没有高级的马车,人行道上没有衣着华丽的女人,也没有游手好闲的男人。有的却是几个推小车的流动小贩,他们高声叫卖着中心菜市场的处理货,还有一群刚从工厂里出来的工人,他们把工作服胡乱地裹成一团夹在胳膊下面。

这一天正是当月的八号,是穷人们付房租的日子,也是房东们等得不耐烦了,把穷人家赶出门去的日子。

在这一天,常常可以看见一辆辆平板车推过,车上乱七八糟地堆着腿朝天的铁床和瘸腿的桌子,还有撕扯开了的床垫和一些厨房用具。

这些破败的家具甚至没有一捆稻草来捆扎,它们已残缺不全、痛苦不堪,它们已厌倦了被一次次从肮脏的楼梯上摔下来,一次次从阁楼滚到地下室!

夜幕渐渐笼罩了这条街道。街道两旁的煤气灯一盏盏亮起来,灯光映照着路边的阴沟和店铺的橱窗。升起来的雾气使人感觉很冷很冷。行人们都急匆匆地走着。

路瓦老爹在一家酒店的店堂里,炉火烧得非常暖和,他背靠着柜台,正在和拉维莱特的一个细木工匠干杯。

他那张船家特有的大阔脸,红通通的,上面有长条的伤疤,能看得出他为人很正直。他不时发出哈哈大笑,他的耳环随着笑声前后晃动着,一切显得很快乐。

“杜巴克老爹,就这样说定了,您按我说的价钱买我船上的木材。”

“一言为定。”

“为了您的健康!”

“为了您的健康!”

他们碰了杯。路瓦老爹眯着眼睛,咂着舌头,仰起头,慢慢地把酒喝下去,他要仔细品尝他的白葡萄酒。

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路瓦老爹惟一的毛病就是好喝白葡萄酒。但这并不是说他是个酒鬼。决不是!他的内当家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她决不会允许他喝得烂醉如泥。但是,船家们常年两脚泡在水里,头顶着烈日,总得时不时喝上一杯才行。

路瓦老爹心情越来越快活,隔着雾他看见了街道对面的锌皮柜台,他微笑着,锌皮柜台让他想到了明天他交了木材以后装进口袋的那一摞埃居。

最后一次握手,最后一小杯酒,然后就该说再见了。

“明天见,没错吧?”

“相信我好啦。”

路瓦老爹肯定不会错过这笔买卖。这笔买卖价钱满意,进行得一帆风顺,他是决不会在最后时刻拖延的。

快活到了极点的船家晃动着肩膀,分开挡他道的一对对人,朝塞纳河走去,他带着快乐的神情,活像一个书包里放着好分数的小学生。

路瓦大妈,这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要是她知道丈夫一下子就卖掉了木材,而且价钱令人满意,她会怎么说呢?

再有一两笔像这样的好买卖,就可以买一条新船了,那条已经开始四处漏水的南维尔美人号是时候扔掉了。

这不是喜新厌旧,南维尔美人号在它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条让人骄傲的船。但是,它现在已经开始腐烂了,全都老了,就连路瓦老爹自己,也深深地感到不再像从前在马恩河的木排上当小伙计时那么步伐稳健了。

哎,那边发生什么事啦?

一群妇女聚集在一所房子门前,人们纷纷停住脚步,交谈着什么,治安警察站在人群中央,正在往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船家出于好奇,也跟着别人穿过街道。

“出了什么事?”

一条小狗给轧死了,一辆车被撞了,一个醉汉倒在阴沟里了,没什么好看的……

哦,不!是一个小男孩坐在一把破木椅上,头发凌乱,脸蛋儿上沾满了果酱,不停地用拳头揉着两只眼睛。

他在哭。泪水淌了下来,在他那张脏兮兮的、可怜的小脸上涂出一些奇怪的图案。

警察十分冷静、严肃,就像在审问犯人似的,他一边盘问孩子,一边做着记录。

“你叫什么名字?”

“多多①。”

①多多是“维克多”这个名字的爱称。

“哦,维克多,你姓什么?”

小男孩没有回答。他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喊着:

“妈妈!妈妈!”

一个路过的普通女人,长相丑陋,浑身很脏,后面还拖着两个孩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对警察说:

“让我来问问看。”

她跪了下来,替孩子擦了擦鼻涕,揩了凯眼泪,还吻了吻他那粘乎乎的小脸蛋儿。

“你妈妈叫什么,小宝贝?”

小男孩不知道。

警察问邻居们。

“我说,看门的,你应该认识这家人吧?”

没人知道这家人的名字。毕竟,房子里住过那么多房客!

大家说得上来的,仅仅是他们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但他们从来没有打算付一个子儿,房东刚刚赶走他们,总算是摆脱了他们。

“他们是干什么的?”

“什么也不干。”

男人和女人白天喝酒,晚上打架。他们只有在揍孩子这件事上是意见一致的。有两个男孩,他们在街上乞讨,偷货架上的东西。一个多么棒的家庭,当然,没说的。

“你们说,他们会回来找孩子吗?”

“当然不会。”

他们趁着搬家的时机把他给扔了。这种事情在付房租的日子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警察于是又问:

“就没有人看见他的父母怎么走的吗?”

他们是早晨走的,男人推着平板车,女人提着用围裙打的一个包袱,两个男孩手插在裤袋里。

“现在,去把他们追回来。”

路人们气愤得叫嚷起来,接着他们就各自赶路了。

可怜的小男孩从中午起就一直在这里了。他的母亲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对他说:

“乖乖在这儿等着。”

他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后来,他喊肚子饿,对面卖水果的女人给了他一片抹了果酱的面包。但是面包早就吃完了,孩子又开始哭起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怕得要死!他怕在他周围转来转去的野狗,他怕已经降临的黑夜,他怕那些跟他说话的陌生人。他那颗可怜的心脏在他小小的胸膛里怦怦跳动着,就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小鸟的心脏一样。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他的周围,警察已经不耐烦了,拉着他的手,准备把他带到警察分局去。

“这么说,没有人要他了?”

“麻烦等一下。”

大家都回过头去。

他们看见了一张红通通的大阔脸,显得温和敦厚,甚至连那戴着铜耳环的一对耳朵都充满了笑意。

“等一下,如果没人要他,我就收下他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太好了!”

“您真是太棒了。”

“您是个大好人呀。”

路瓦老爹抄着手,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白葡萄酒、成功的买卖,再加上众人的交口称赞,使他变得异常兴奋。

“嗨!没什么,这很平常嘛。”

接着,看热闹的人要陪同他到警察分局去,他们不想让他的热情冷却下来。

在警察分局,按照惯例,他必须受一次盘问。

“您的姓名?”

“弗朗索沃·路瓦,分局长先生,已经结婚了,我敢说,婚结得还不赖,娶了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对我来说,运气真好,分局长先生,因为我这个人不是很能干,不是很能干,嘿!嘿!您看,我不是一只鹰。正像我老婆说的,‘弗朗索沃不是一只鹰。’”

路瓦老爹的口才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好过。他感到自己的口齿很伶俐,感到自己有了自信心,是那种刚做了一笔好买卖、喝过一瓶白葡萄酒的人才有的自信心。

“您的职业?”

“船家,分局长先生,南维尔美人号的船主,一条好船,船上的装备很是不错。啊!啊!我的装备都是一流的!……不信您去问问从玛丽桥到克拉姆西的那些船闸管理人……克拉姆西,分局长先生,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围着他的人都露出微笑,好像他们都知道似的。路瓦老爹的舌头已经打结,但他还是嘟嘟哝哝地继续说下去。

“克拉姆西,一个好地方,没说的!四周林木茂盛。好木材啊,上等的好木材。所有的细木工匠都知道那个地方……我就是在那儿买的木材。嘿!嘿!我就是因为我买的木材出名的。我有眼力,就是这样!这并不是说我这个人很能干……当然,正像我老婆说的,我不是一只鹰……不过,我有眼力……就像这样,您瞧,我先选中一棵树,像您一样粗的,——请恕我冒昧,分局长先生,——我用一根绳子,像这样把它围起来……”

他抓住分局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绳,开始缠绕起来。

分局长挣扎着。

“别这样。”

“当然……当然……我是为了让您看看。我像这样绕住它,然后我计算,我算乘法,我算乘法……我不记得我乘以几了……我老婆才会算。她是一个精明强悍的女人,我老婆。”

观众觉得非常有趣,躲到了桌子后面的分局长先生居然也露出了笑容。等到大家的笑声稍微平息一点以后,他问:

“您打算让这个孩子将来做什么呢?”

“可以肯定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我们家里从来没有游手好闲的人!我要让他成为一个船家,一个和其他船家一样能干的年轻船家。”

“您有孩子吗?”

“当然有!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女孩,一个还在吃奶的男孩,还有一个就快出世了。对一个不是鹰的人来说,还不算太坏,对吗?加上这个,一共是四个,嗯!有够三个吃的,就有够四个吃的。稍微紧一点。把裤带再勒紧点,把木头的价钱再尽可能卖得高些。”

说完,他用得意的眼光扫视围着他的人,他的耳环被他的哈哈大笑摇得直晃荡。

一本厚厚的簿子推到他的面前。他不会写字,只好在空白的地方画了个十字。

接着,分局长把捡来的孩子交给了他。

“把孩子带回去吧,弗朗索沃·路瓦,好好教教他。如果我知道任何有关他的情况,我就会通知您的。不过,他的父母很可能不会再找他了。我看您是个好人,我信任您。要一直听您妻子的话。再见!别喝太多白葡萄酒了。”

漆黑的夜,寒冷的雾,急于回家去的那些人开始冷淡下来的态度,所有这一切足够让一个可怜的人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船家走到街上,围着他的那些人已四散而去,口袋里揣着那张贴了印花的纸,手里牵着他的被保护人,突然,他感到自己的热情迅速冷却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干的事太可怕了。

难道自己永远改不了啦?一个白痴!一个自命不凡的人!难道就不能像别人那样走自己的路,不去理会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他的脑子里己经浮现出了路瓦大妈盛怒的样子!

啊,会受到怎样可怕的接待,善良的人会受到怎样可怕的接待啊!对一个可怜男人的慷慨大方来说,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是可怕的。

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回家了。他也不敢回到警察分局去找分局长。

怎么办?怎么办?

他们在雾中慢慢地走着。

路瓦比手划脚,嘴里嘟哝着什么,他是在准备一套说辞。

维克多的一双脚趿拉着鞋,在泥泞中蹒跚着。他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被拖着。他已经不能走下去了。

路瓦老爹停下来,把他抱起来,裹进他的粗布短工作服里。一双小胳膊紧紧地搂住了路瓦老爹的脖子,这多少使他恢复了一点勇气。他继续朝前走去。

好吧,冒冒险吧。

如果路瓦大妈把他们赶出门,那他还来得及把孩子送回到警察分局去。不过,没准她会允许这孩子留下过一夜,这样一来,总是可以让他吃到一顿可口的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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