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辛来到马塞已经两天了,芳妮说定到这儿来与他会合,然后他们一起登船。像所有那些即将启程的人一样,葛辛感到烦躁、紧张,心已经起航。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两个头等舱的船票已经订好了,为阿里卡副领事和他嫂嫂留着;此刻他正在旅馆小房间的破楼板上踱来踱去,焦急地等待着他的情人和开船的日子。

因为不敢出门,他只能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焦躁不安。他就像一个罪犯或者一个逃兵,一上街就心惊肉跳,在拥挤嘈杂的马塞的街道上,他觉得他的父亲和老布其勒随时会从任何一个街角冒出来,伸手抓住他的肩膀,重新把他捉回家去。

他把自己关起来,吃饭也在房间里,连旅馆餐厅都不敢去。他心不在焉地翻翻书,或者倒在床上打个盹,在睡眼朦胧中欣赏挂在墙上布满苍蝇的《佩鲁贾海难》和《古克船长之死》,或者是倚着阳台栏杆,在那被虫咬得满是窟窿的木栏杆,遮阳的黄色布帘像船帆一样打满了补丁的阳台上一倚就是几小时。

他住在名叫“青年阿里恰西斯旅馆”的旅馆里,当他与芳妮约定会面的地点时,他偶然在伯丁报上看见了这名字,便决定了。这是一家旧旅馆,毫不气派,甚至还不太干净,但它面向港口,面向广阔的大海,面向漫长的旅途。在他的窗下,卖鸟人露天搁置着许多鸟笼,里面有虎皮鹦鹉、白鹦、啼声清脆不绝的海鸟和其他的鸟。黎明时分,堆积如山的鸟笼把这里弄得像原始森林一样热闹,鸟儿们欢唱着迎接曙光的来临,天渐渐亮起来,啾啾鸟鸣也慢慢淹没在圣母院规则的钟声和繁忙的港口的喧闹声中。

船夫、脚夫和贝壳商们用各种语言混乱地咒骂着,叫嚷着,中间还夹杂着修船坞的榔头声,吊车的轰隆声,杆臂碰在人行道上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岸边的钟声,机器的轰鸣,水泵和绞盘有节奏的吱嘎声,船坞排水的声音,蒸汽升腾的声音,所有这些喧杂的声音通过像回音壁一般的大海的反射愈发地震耳欲聋,每隔许久海面上会响起一阵低沉的咆哮,那是一艘横渡大西洋的巨型客轮向汪洋中驶去所发出的海怪似的喘息。

港口的气味使人联想起遥远的东方,那里有比这阳光更加明媚气候也更加炎热的海港。船上载来的檀香木、红木、柠檬、橘子、无花果、蚕豆、花生,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同来自异国他乡的尘雾一起飘荡在那充满水气、焦草和饭馆的熏肉气味的空气中。

还要再等二十四个小时,芳妮要到礼拜天才来与他会合。他本应在家人身边度过这他们约定的日期前的第三天,本应陪伴那些将许久不能见面,或许再也见不到的亲人们。但是就在他刚刚回到城堡的那天晚上,他的父亲已知道了他解除了婚约并且猜到了其中的缘由,他暴跳如雷,咆哮着咒骂他。

看着血脉相连的亲人怒目相向我们不禁对自己、对内心深处最脆弱的情感产生了疑问,无法遏制的暴怒将如此根深蒂固的血缘情感撕得粉碎,就像是中国海的台风,就连最勇敢的水手也颤抖不已,谈起来为之色变:“别谈这个……”

他永远不会谈起,也一辈子都忘不了发生在城堡平台上那可怕的一幕,他幸福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天尽头依然恬静幽丽,然而环绕城堡的那些松树、番石榴树和柏树却在父亲的咒骂声中挤挤挨挨,瑟瑟发抖。他将永远看见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他的脸抽搐着,抖动着,带着仇恨的嘴,大踏步冲到他面前,眼神中流露出仇恨,说着人们永远不能宽恕的话,把他逐出家门,令他无地自容:“滚吧,带着你的婊子滚得远远的,我们只当你死了!……”孪生小姐妹哭泣着,跪着爬到门口,替她们的长兄求情。狄沃娜脸色惨白,不看他一眼,不向他说一句祝福的话,楼上的玻璃窗后面露出了病人温柔焦虑的脸,她想知道为什么会大吵大闹,为什么她的让走得那样急,连吻都不吻她一下。

在去阿维尼翁的路上,想到不曾吻他的母亲,他又半路折了回来,他把塞沙利和马车扔在下村,像贼一样,从葡萄园中的小路钻进城堡。夜一片漆黑;他的脚不时被葡萄藤的枯枝缠住,结果他自己竟不知走到那儿去了,在黑暗中寻找家的方向,对自己的家他已经陌生了。最后那抹着石灰的白墙隐约的影子为他指明了方向。但房屋大门紧闭,所有窗户都沉默。敲门?叫人?他不敢,害怕父亲会听见。他绕着房子转了又转,希望能找到一扇没有闩紧的百叶窗爬进去。但像每天晚上一样,狄沃娜提着灯笼已在临睡前巡视过每扇窗户。他对着母亲的房间凝视了许久,深情地向同样不肯接纳他的儿时的安乐窝祝福告别,带着永远的遗憾绝望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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