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了中午还躺在床上!让敏锐地猜测到了原因,他很清楚地知道使得人们第二天早上精疲力尽、浑身酸软的原因。他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客厅里等她,火车汽笛长鸣,隔壁小花园里一只山羊发出“咩……咩……”的叫声。桌上杯盘狼藉,让他回想起自己每天匆匆吃过早饭就动身到巴黎去的那些早晨。

芳妮狂热地奔向他,见他一脸的冷漠,又忽然停住了。他们愣了一会儿,惊异,踌躇,就像两个分手后重逢的恋人一样,在一座断桥的两岸相遇了,中间波涛滚滚汹涌澎湃的宽阔河面。

“早上好……”她低声说,没有动。

她觉得他变了,脸色也苍白了。而他惊讶地发现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只是胖了些,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高,但浑身闪光,面色红润,眼睛发亮,像是夜间畅饮爱情后整齐柔顺的草坪。原来他一想便怜悯得心酸的那个女人在当时已遗留在了树林中,在那堆满落叶的沟壑的尽头,再也不可见了!

“在乡下人们起得可真晚……”他用讥讽的口吻说。

她替自己辩护,说有点儿头痛,跟他一样,她用的也是无人称句型,不知怎样称呼他才好。看着杯盘狼藉的桌子,她解释说:“是孩子……今天早上动身之前他吃了早饭……”

“动身?……上哪儿去?”

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他的目光把他的心泄露了。芳妮说:

“他父亲又出现了……他把孩子接走了……”

“是从马扎出来的,不是吗?”

她一愣,但也不打算说谎。

“是的,是这样……我答应过他抚养孩子,我履行了诺言……有好多次我都想告诉你,可是我不敢,我怕你把他赶走,这可怜的小家伙……”她又怯怯地补充了一句,“你的嫉妒心是那么强……”

他因厌恶而狂笑起来。嫉妒,他,嫉妒这个囚犯……见鬼去吧!……他感到自己的火气又要上来了,便不再多说。他的信!……她为什么不把信交给塞沙利,那样的话,他们俩就可以避免再次烦恼了。

“你说得对,”她说,仍然很温柔,“我会把它们还给你的,它们就在那儿……”

他跟着她走进卧室,看见床上一片凌乱,衣服被匆匆地扔在两个枕头上,满屋子都是烟味和女人的脂粉香气,他认出了放在桌子上的珠光小盒。两人心里都闪过同样的念头:“没有那么多了,”她边说边打开盒子……“也用不着点火了……”

他一言不发,心怦怦直跳,嘴唇发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走近那张凌乱的床,她正在床上最后翻开那些信,低着头,盘成螺旋形的头发下露出的脖子光洁而白皙,轻飘飘的羊毛衫勾勒出不加约束的肉滚滚的腰身,好像比从前更丰满了。

“喏!……都在这儿了。”

他接过信,塞进兜里,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又问道:

“这么说,他把孩子带走了?……他们要去哪儿?……”

“去莫尔旺,他的家乡,躲起来从事雕刻创作,用假名把作品送到巴黎出售。”

“那你呢?……你打算留在这儿吗?……”

她把眼睛看着别处,避开他的视线,吞吞吐吐地说住在这儿太凄凉了。所以她想……或许她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去旅行几天。

“自然是到莫尔旺去喽?……全家团聚嘛!……”他尽情发泄着心中的妒火:“你为什么不干脆地说你要去找你的囚犯,同他一起生活……这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好吧,滚回你的猪窝去吧……婊子和囚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还一直好心好意地想把你拉出泥坑呢。”

她沉默着一动不动,低垂的睫毛间透出洋洋得意的光。他用野蛮凌辱的语言骂得她越凶,她越显得骄傲,嘴角的抽动也越强烈。他随即又大谈自己的幸福,高尚纯洁的爱情,青春的爱情是惟一真正的爱情。噢!一个正派女人是个睡着多么舒服的温柔枕头啊!……突然,他话题一转,压低声音,仿佛羞于启齿似的:

“我刚才碰见你的伏拉芒了。他昨晚住在这儿?”

“是的,天晚了,下着雪……他在沙发上睡了一觉。”

“你撒谎,他睡在这儿……只要看看床,看看你就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呢?”她逼近他的脸,灰色的大眼睛闪着放荡不羁的光……“我怎么知道你会来?……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有什么顾虑的呢?我悲伤、孤独、厌倦了一切……”

“你这个水性杨花的东西!……你同一个正直的男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还是这样!……你们一定很放纵吧?……啊!真肮脏!……”

她看着他一拳挥来,却并不躲避,让它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随后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快乐的和胜利的大叫,向他扑过去,一把抱住他:“亲爱的,亲爱的……你还爱我……”他们一起滚到了床上。

傍晚时分,一列快车轰隆隆地驶过,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睁开眼,半天恢复不过意识来,他一个人躺在这张大床上,四肢无力,好像经过长途跋涉似的。下午落了一场大雪,在一片空寂中,他可以听见雪花在消融,从墙上窗上滑下来,从屋顶上滴下来,有时,滴在壁炉燃烧的焦炭上,发出噼啪声。

这是什么地方?他在这儿做什么?渐渐地,在小花园的反光中,他看见小房间里一片雪白,光从下面照进来,芳妮的大画像正好对着他,于是他毫不惊诧地记起了自己的堕落。他一走进这个房间,站在这张床前,他就感到自己又被俘获了,身不由己;这些被褥像深渊一样诱惑着他,他心想:“如果此刻我再掉进去的话,我将万劫不复了。”终究还是掉进去了。他悲伤厌恶自己的软弱,同时却又感到一种轻松,因为他想着再也不必费心逃出泥潭了。可悲的是他觉得很舒服,就像是一个伤口淌着血的人,倒在一个粪堆上等死,他已没有力气痛苦和挣扎了,身体里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他躺在温暖柔软散发着恶臭的粪堆里感觉浑身舒服。

他此刻所能做的唯一的事非常可怕,但很简单。背叛伊琳娜再次回到她身边,试着组建一个德玻特式的家庭?……虽然他已堕落得很深,但还没到这种地步……他要给布其勒,第一个研究和描述心理疾病的伟大的生理学家写信,向他提供一个可怕的病例,他生活中的故事,从他第一次遇见这个女人,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直到那一天,他相信自己已经得救,已经在快乐和幸福的陶醉中,而她又用过去的魔力再次抓住了他,在那可怕的过去中,爱情所占的位置小得可怜,不过是被软弱的天性和侵入骨髓的淫荡所支配……

门开了……芳妮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唯恐吵醒他。他从眼皮缝里看着她,敏捷而强壮,容光焕发,在炉子边暖她在花园的雪堆里打湿的双脚,时而微笑着回头看他,这微笑是从早晨他们吵闹时就带着的。她走过来,拿起了放在老地方的马里兰烟草盒,卷了一支烟,正要离去时,他拉住她。

“你没睡?”

“没有……坐这儿……咱们谈谈。”

她坐在床边,对他那严肃的口吻有些吃惊。

“芳妮……咱们一起离开这儿吧。”

一开始她以为他在开玩笑,是在试探她。但从他谈到的细枝末节里她很快明白了他是认真的。在阿里卡有一个空缺。他将申请这个职位。两个礼拜后就可以出发,时间正好够他们把行李收拾妥当……

“那你的婚礼呢?”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所做的事无可挽回……我清楚地知道结婚的事泡汤了,我离不开你。”

“可怜的小宝贝!”她黯然温存地说,但也带着点轻蔑。吸了两三口烟,她问道:

“你说的那个国家远吗?”

“阿里卡?……很远,在秘鲁……”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伏拉芒是不能到那儿去找你的……”

她若有所思地、神秘地坐在烟雾中。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抚摩她赤裸的胳膊,被小屋四周滴滴答答的雪水淅沥声所催眠,他闭上眼睛,又轻轻沉进了泥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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