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个家里就像一只小野猫,又抓又咬,独自在一旁吃饭,如果有人走近他的汤盆,她就会发出低沉的嚎叫。他们所能够从他嘴里得出的几句话是莫尔旺打柴人说的土话,除了和他是老乡的赫特玛夫妇没有人能听懂。不过,通过他们不断的悉心照料,他终于变得温顺些了,正如他自己说的,“普索”了一点儿。他同意把身上的破衣烂衫换成干净暖和的衣服,起初看见这些衣服时他简直像只小豺狗一样生气得发抖,他们真想给他套上一件用猎兔狗的皮毛做成的大衣。他渐渐学会了在桌上吃饭,学会了用刀叉,如果有问他的名字,他也会用家乡话回答“依——哩——迪日翁——约瑟夫”。
至于用教育的方式教给他一些基本的常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大森林中烧炭人的小屋中长大,大自然的喧哗造就了小森林之神的木头脑袋,轻声说话对于他那顽强愚蠢的头脑,简直就像海啸声在一个蚌壳的螺纹里振荡一样;而且,简直没有法子可以装进任何东西到他脑袋中去,也没有法子可以使他呆在家里,即便是在气候最恶劣的时候也是一样。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他都要溜到屋外,在荆棘丛中搜寻,在洞穴里搜寻,用一种猎犬样的精练的残酷寻觅小动物们的巢穴。当他饥肠辘辘地回来时,在他被撕破的绒线上衣里或是肚子以下全都是泥浆的小裤子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一些昏迷不醒或是已经死去的小动物,鸟、鼹鼠、田鼠,不然代替这些的就是他在田间挖来的甜菜和土豆。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熄灭他身上这种偷猎者的小偷的本能,他还有一种乡下人特有的怪癖,喜欢把各种发光的小东西收藏起来,铜纽扣、黑珍珠、锡箔,只要一见这类东西他就捡起来,攥在手里,把它们带到一个隐密的地方藏起来,这地方是很值得一个偷嘴的喜鹊去剥啄的。在他看来所有这些战利品都有一个概括含混的名字——食品,他念作“食品儿”;无论劝说也好,还是打骂也好,都无法阻止他害人害物地收藏他的“食品儿”。
只有赫特玛夫妇能制止他。被圆规和彩色铅笔吸引来的小野人在桌边逡巡,于是设计师在手边放上一根打狗鞭,鞭子抽在他的腿上噼啪作响。但让和芳妮却都不愿采取这种恫吓手段,尽管对他们的百般宠爱小家伙表现得很狡狯、不信任和不顺从,就好像“梅丽莱”的死,已经使他再也感受不到温情的力量。芳妮有时能把他在膝盖上抱一会儿,“因为她身上好闻”;至于葛辛,虽然他总是很温和,而他却总像下山老虎一样,用怀疑的眼光和伸出的手爪对待他。
那种压抑不下去的、几乎是本能的对这小孩子的反感,孩子那白色睫毛下小小的蓝眼睛里流露出的狡黠神情,特别是芳妮对这个忽然闯入他们生活里的陌生人表现出来的那种盲目、率真的柔情苦恼着他,使他产生了新的怀疑,这或许就是她的孩子,在一个乳母或她的继母家长大;刚刚传来的麦西姆的死讯似乎正好证实了令他痛苦的怀疑。有时,夜里当他握着那紧抓住他的手的小手的时候——因为孩子在模糊的梦境中总以为把手伸给了“梅丽莱”,——他的内心被难以启齿的猜疑折磨着,他问他:“你从哪儿来?你是谁?”希望从这个小家伙传递给他的温热的皮肉中把他的血缘弄清楚。
不过他的烦恼被勒格朗老爹的一句话给消除了,他是来请求给点死者的墓地费的,当他瞥见约瑟夫的小摇篮时,他冲女儿大声叫道:
“噢!一个小孩!……你一定很喜欢!……你从前就没能生一个。”
葛辛高兴极了,以致连帐单也不要来看看就付了前,还留勒格朗老爹吃了午饭。
勒格朗老爹现在在巴黎至维萨伊的有轨电车上工作,他的脸因为酗酒和中风而红胀着,但在那油亮的皮帽子下面仍现着强健和活跃;他的帽子因为丧妻围了一圈厚厚的黑纱,活像埋死人的人戴的帽子。老车夫受到女儿情人的接待非常高兴,以后便时常来吃饭。他那滑稽的白发,光滑的浮肿的脸,不可一世的醉鬼神情,像保姆一般小心地把他的鞭子靠置在一个安全的墙角时那种虔敬的样子,这一切都激起了孩子极大的兴趣,这一老一少很快就要好起来,一天他们刚吃完饭,赫特玛夫妇突然来访:
“啊!对不起,不知道你们一家子正在团圆呢……”赫特玛太太笑着说。这句话就像是一记拳头,砸得让无地自容。
一家子!……这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弃儿,这个老迈不堪的老强盗,嘴里叼着烟斗,唠叨着他已说过一百遍的‘两个苏的鞭子可以用上六个月,二十年来他还从没有换过鞭子的手柄!’……一家子,见鬼去吧!……甚至连她都不能算是他的妻子,这个芳妮·勒格朗,衰老孱弱,整天颓废不堪地与香烟为伴……一年以后所有这些都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将踏上茫茫旅途,不知会遇上谁,在客栈中与谁同桌共饭。
但在其他的时候,想到远行是自己感到堕落,感到身陷泥潭时为自己的软弱辩解的借口,非但不能使他得到安慰,得到鼓舞,反而使他更深切地感到有许多锁链在束缚着他,越缠越紧,分别只会令人感到肝肠寸断,不只是断绝一个关系,而是断绝十个关系,他不忍松开夜里乖乖地让他握着在手里的孩子的小手。还有拉芭吕,那只在小笼子里婉转啼叫的黄鹂,笼子太小了,早就该换了,它在里面不得不像罗马王宫的老教士呆在铁笼里一样把身子佝偻着;是的,就连拉芭吕也占领了他的心中小小的一角,把它从心中割舍掉会令他感到痛苦。
然而不可避免的分离渐渐逼近,这个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欢欣鼓舞的六月也许就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六月了。她变得烦躁易怒就是因为这个吗?还是因为教育约瑟夫很不容易?她近日突然心血来潮地要教育他,这让小莫尔旺人深恶痛绝了。他一连几个小时地对着他的字母发呆,既不看也不读,脑子就像一个农场的两扇大门被一根铁棍闩了起来一样。女人便常常在暴怒与流泪中,在不断的吵闹中发泄着。尽管让一再忍让,但她破口大骂,毫不顾忌,她在愤怒中隐隐仇恨着情人的年轻,他所受的教育和他的家庭,以及命运将在他们之间扩大的鸿沟,她的话是那样会撩拨他心灵的脆弱处,最后他也忍不住发起火来,反唇相讥。
不过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男人,他总会有所克制他的愤怒,他的怜悯心避免他轻易说出那些太伤人的话,而她却将她那种妓女的愤怒尽情发泄,不负责任,不顾羞耻,任何事都拿来当武器,她带着残忍的微笑欣赏她的受害人脸上痛苦的痉挛,接着,她会突然扑进他的怀里,恳求他的宽恕。
这几乎总在吃饭时发生的争吵困扰着赫特玛夫妇,吵闹总在他们刚在餐桌旁坐好揭开汤盆或用刀切开烤肉时,这时他们脸上的表情真值得画下来。隔着满满一桌菜他们交换着惊慌失措的滑稽目光。他们怎能吃得下去呢?羊后腿会不会连同盘子、肉汁和炖扁豆一起飞过花园去?
“可是不能吵架!……”无论何时,如果有人提议两家作一次联欢时,赫特玛夫妇总要这样叮嘱他们,一个礼拜天芳妮邀请他们一起去树林里吃午餐时,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哦,不会的!他们今天一定不会吵架,天气太好了!……她跑去给孩子穿衣服,收拾提篮。
一切准备就绪,正要出发时,邮差送来了一封厚重的挂号信,让留下来签收信,他在树林的入口处追上了大家,他悄悄对芳妮说:
“是叔叔来的信……他高兴得要发疯了……大丰收,已经销售一空了。他把德苏勒特的八千法郎寄来了,还十分感榭和称赞他的侄媳。”
“是的,他的侄媳!……加斯科尼式的……老鬼东西……”芳妮说,她已经对南方的叔叔们不抱任何幻想了,随即她又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得把这笔钱存起来……”
他茫然地瞪着她,因为他一直就觉得她在钱的事情上很可疑。
“存起来?……但这钱并不是你的呀……”
“哦!是的,事实上,我还没有告诉你……”她的脸红了;眼睛因为有些躲闪而黯淡下来……好人德苏勒特听说他们收养了约夫瑟,曾写了封信给她说这笔钱将用来帮助她抚养孩子。“不过,你知道,如果你不高兴的话,我们可以把这八千法郎还给他,他此刻正在巴黎……”
赫特玛已经聪明地同他老婆走到前面去了,这时他们的声音从林中传来:
“向左还是向右?”
“向右,向右……到池塘那儿去!……”芳妮叫道,然后她又转向她的情人:“听着,不要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自寻烦恼了……我们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见鬼!……”
她已熟知他那苍白颤栗的嘴唇,他从头到脚打量小孩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一次他只感到片刻的嫉妒。让已经自甘懦弱了,他想以妥协换和平。“何必自寻烦恼,何必刨根问底呢?……如果这个孩子是她的,她要收养他,只好向我隐瞒真相,免得我跟她吵闹,又对她审问个没完,这样不是更简单吗?……顺其自然,平平静静地度过这剩下的几个月,这样不是更好吗?……”
他步履疲惫地走在树林里上下起伏的小路上,提着装满食品盖着白布的沉甸甸的篮子,感觉自己像老园丁一样困顿。母子俩在他前面并排走着,约瑟夫穿着节日的盛装,“美丽的女园丁”式的西装使他不能奔跑,只得笨拙地行走着。芳妮则梳着高耸的发髻,撑着一把日本阳伞,光着头,裸着脖子,腰身已不像从前那样袅娜了,脚步也很倦怠无力,在那梳得很可爱的头发中露出一大缕白发,她已不愿再费神遮掩它了。
在前面远远的斜坡路上,赫特玛夫妇正戴着土阿雷格骑兵们戴的那种大草帽小憩,他们穿着红色法兰绒衣服,带着食物、渔具、渔网、蟹枪等。为了减轻丈夫的负担,妻子俏皮地在鼓鼓的胸前挂了一只打猎用的号角,没有号角设计师是不愿在树林里散步的。夫妇俩边走边唱:
我喜欢听那阵阵的桨声/在夜晚荡起波浪;
我喜欢听那呦呦的鹿鸣……
阿莉普会唱的这些街头情歌多得数不清;只要想一下她是在什么地方学会的,在紧闭的百叶窗后面那些半明半暗的下流场合对多少男人唱过,想想这些,这个丈夫就显得格外的伟大,他正以三度音平静地为她伴唱呢。滑铁卢战役中那个投弹手说的“他们太多了……”一定是这个信奉无所谓哲学的男人的格言。
葛辛麻木地看看肥胖的赫特玛夫妇钻进山谷深处,他正要跟着钻进去时听见车轮的吱嘎声、疯狂的笑声和幼稚的话语沿着小路渐渐前来,一车小姑娘突然出现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一只小驴拉着的英国式二轮马车上彩带飞舞,头发飘扬,赶车的年轻姑娘并不比其他姑娘大多少,她指挥着小驴在崎岖不平的小路前行。
她们很快看出让是这群森林野餐的人中的一员,他们那奇异的打扮,特别是胸前挂着猎号的肥胖女人让小姑娘们感到很滑稽;赶车的小姑娘极力让她们别吵,但是崭新的土阿雷格草帽让她们更加疯狂地大笑。经过站到路边让路的年轻人身边时,小姑娘羞赧地娇笑着请他原谅,看见老园丁竟有一张如此清秀年轻的脸,她露出了天真的惊讶。
他腼腆地鞠了一躬,脸涨得通红,不知羞愧从何而来。小车在坡顶的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姑娘们稚嫩的嗓音叽叽喳喳,她们念着被雨淋得字迹模糊的路标……池塘之路,犬猎队队长橡林,福斯雷博斯,威利齐路……让回头看着她们消逝在那长满苔藓、映着阳光的绿色小径尽头,车轮辗着苔藓时就像走在天鹅绒上一样,这群青春飞扬的金发少女有着春天般的色彩,洋溢着欢笑。
赫特玛的号角骤然响起,把他从梦中惊醒。他们已经到了池塘边,坐了下来,正从篮子里往外拿食物,远远就能看到那铺在平整草地上的白色桌布的倒影以及像猎人的粉红外衣的倒影。
“快来呀……这儿有许多虾。”胖男人叫道;芳妮那神经质的声音也叫道:
“你慢慢吞吞的干什么,是不是因为小布其勒?……”
听见布其勒这个名字让的心头一动,他仿佛又回到了城堡,站在母亲的病榻前。
“啊,我想起来了,”设计师接过他手中的篮子放下说……“那个大点儿的,赶车的那个,是医生的侄女……是他兄弟的女儿,他把她过继过来了,他们夏天住在威里茨……她很漂亮。”
“噢!漂亮……而且还很放荡……”芳妮一边切面包,一边观察情人脸上的神色,被他那凝视远处的目光激怒了。
赫特玛太太这时正在撕火腿肠的包装,严肃地谴责这种让年轻姑娘随意出入树林的行为。“你们大概会说这是英国人的习惯,这姑娘是在伦敦长大的……但不管怎么说,这种行为真是不太体面……”
“是不体面,不过做些暖昧勾当倒是很方便哩!”
“哦!芳妮……”
“对不起,我忘了先生会相信这些小姑娘是纯洁的……”
“听我说,咱们吃饭吧……”赫特玛怕又要吵起来,赶紧说。但芳妮定要说出她知道的上流社会的年轻小姐们的一切。在这方面,她可是知道许多事……女道修院,寄宿学校,真是够纯洁的……从这些地方出来的姑娘疲惫、憔悴,厌倦了男人;甚至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了。“淑女!……好像世界上真有淑女这东西似的!……好像出生于上流社会或者是底层社会的姑娘有谁不是天生就知道这种事情似的……就说我吧,十二岁时我就什么都懂了……你也一样,阿莉普,不是吗?”
“……当然……”赫特玛太太耸了一下肩说;不过她更关心的是这顿饭还能不能继续吃下去,因为她听见葛辛已经动了火,声称好姑娘多得是,在一些家庭里还能找到……
“啊!是的,家庭,”他的情人不屑地反驳说,“说说看……;是你的家庭吗?”
“住嘴……我不允许你这么说……”
“愚蠢的绅士!”
“泼妇!……幸好一切都要结束了……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滚吧,滚吧,我早就盼着了……”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趴在草地上的孩子带着恶意的好奇看着他们。突然,可怕的号角声震耳欲聋,声音在池塘、树林间回荡,他们的吵闹停止了。
“你们吵够了没有?……还想叫我再吹一下吗?”肥胖的赫特玛,脸红脖子粗,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阻止他们,他把号角的吹口塞进嘴里,威胁性地举着号角,等着他们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