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夏韦尔的上城和下城之间,人们叫作“加德大道”的古森林路旁的一所旧猎屋里安下家来,这猎屋正当森林的入口处;有三间房子,一点儿也不比巴黎的房子大,家具都是从城里搬来的,藤椅,上了漆的衣橱,卧室的龌龊的绿色墙纸上只有芳妮的画像,因为镶城堡相片的镜框在搬家时打碎了。
自从叔叔和侄媳不再通信之后,他们很少谈到城堡。“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一想起浪荡鬼毫不犹豫地支持让同她分手时她便这样说。只有两个小姑娘还坚持给她们的哥哥通报家里的消息,但狄沃娜已经不再给他写信了。或许她还有点生侄儿的气;又或许她已经猜到那个坏女人又跟让在一起了,又会随意拆看并且评论她那乡下人的粗大字体和母亲般的信。
有时,当他们在再度成为他们的邻居的赫特玛夫妇的歌声,或是从透过一个大公园的青枝绿叶可以看见的马路另一边南来北往的火车的汽笛声中醒来时,他们几乎以为自己还在阿姆斯特丹街。不过他们再也看不见西站灰白的玻璃和没有窗帘的窗户里职员们伏案工作的身影,再也听不见倾斜的街道上出租马车轰隆隆地驶过,而是欣赏着他们小小的果园外沉静的绿野,果园周围是许多其他人家的花园和矮林中的别墅,一直倾斜到山脚下。
在早晨出发去巴黎以前,让在他们小小的餐厅里吃早饭,窗户就对着那条宽宽的铺着石块的路,路被杂草吞没了,路边种着发臭的白荆棘。他沿着这条路去车站需要十分钟,沿途经过树叶沙沙、鸟声啾啁的公园,下班回来时,这些声音都已渐渐沉寂,阴影从矮林移向被夕阳染红的长满青苔的绿色大道,布谷鸟的啼声从林中每一个角落飞出,与长春藤中夜莺的咏叹调相互应和。
但是当他基本上安定下来,周围的宁静已不再让他感到新鲜时,他又重新堕入了苦恼中,那毫无根据的疑神疑鬼的嫉妒心又开始折磨他。他的情人与罗莎破裂,离开了旅馆,罗莎要她解释,他感到两个女人之间的谈话充满着暖昧的暗示,可怕的猜测重新引起了他的怀疑和更加强烈的不安。出门上班时,他从火车上看着他们那低矮的小楼,小楼的底层有一个圆圆的天窗,他的目光好像要穿透那墙壁似的。他心想:“谁知道呢?”他一路上都在痛苦地胡思乱想,甚至在他办公时也苦恼着他。
回家后,他要她把她白天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他,她的每一个细微举动,她都做了些什么,她每天做的事常常都是很无味的,但他总是冷不防地问:“你在想什么?……立刻回答我……”他老是怕她怀念起她那可怕的过去中的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尽管她每次忏悔时的语气都是一样的真诚。
在从前他们只有礼拜日才能见面并互相渴望着的时候,他是没有时间作这种侮辱性的细致的心理分析的。但当他们重新在一起共同生活时,他们甚至在亲吻时、在最亲密的拥抱中都互相折磨,心中翻腾着愠怒和对无法挽回的事情的痛苦感受。
后来他们之间渐渐缓和下来;或许是因为在大自然温暖的怀抱中人的感官得到了满足,或者更简单地只是因为赫特玛夫妇就住在他们的附近。住在巴黎郊区的人怕是没有一个能像他们这样享受那逍遥自在的乡村生活的快乐——那种穿着破衣烂衫、戴着树皮织成的帽子出门去的快乐。女人们不穿胸衣,男人们蹬着麻布鞋子,饭后把桌上的面包屑拿去喂鸭,替家兔梳理皮毛,还有锄草、耙地、嫁接、浇水。
啊!浇水……
赫特玛先生下班一回来就脱下制服换上罗班松外套,然后夫妇俩开始浇园子;晚饭后他们又继续浇,直到夜色深浓,在那潮湿的、散发着泥土芳香的、黑漆漆的小花园里可以听见水泵的吱嘎声,大水桶的碰撞声,扫过花坛的水柱以及似乎是劳动者额头的汗水滴在他们水桶里的叮咚声,时不时还能听见一声胜利的欢呼:
“我已经给贪吃的豌豆浇了三十二壶啦!……”
“我给凤仙花浇了十四壶!……”
他们是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幸福的那种人,他们还要贪婪地吞咽他们的快乐,并用一种要使你垂涎欲滴的样子品味着这种幸福;尤其是男人,他谈起他们的小家庭过冬的情景来让你不能不神往:
“现在还没什么,但到了十二月你再瞧吧!……下班回来,满身泥水地回到家中,对巴黎愚蠢的一切厌烦透了;看见家中炉火熊熊,灯光明亮,饭菜冒着热气,桌子下还有一双填着软草的暖鞋。啊,你瞧,吞下一盘白菜和香肠还有一块用布包着以保持新鲜的牛乳饼,再灌下一杯没有经过贝尔西,无须命名和付进口税的带涩味的葡萄酒,然后把椅子挪到壁炉边,燃上一斗烟,喝一杯搀了焦糖和烧酒的咖啡,逗逗蹲在面前的小狗,听着窗上水流成冰,真是浑身舒坦……然后,搞会儿设计,女人收拾杯盘,做些琐碎的家务,把被褥和暧床用具布置好,等她上床睡下被窝暖烘烘的时候,你跳将进去,一股热气暖遍全身,就像爬进了那暖鞋的软草窝儿里一样……”
在谈着这些享乐的时候,这个浑身毛茸茸下巴肥厚的大个子,平时腼腆得一张嘴就脸红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人,这会儿几乎变得口若悬河了。
他的极度腼腆与他的黑胡须和大块头形成了滑稽的对比,并成就了他的婚姻和平静的生活。二十五岁时,精力和体力都过剩的赫特玛还不懂得爱情和女人是什么东西,有一天,在内维尔,吃饱喝足后,醉醺醺的他被同伴们带进了一家妓院并被迫挑了一个姑娘。他离开那儿时万分震惊,于是再次光顾,要的还是那个姑娘,以后每次要的都是她,最后他替她赎了身,带她离开妓院,惟恐有什么人把她从他身边偷了去,那样的话他就不得不进行新的征战,于是他同她结了婚。
“合法夫妻,亲爱的……”芳妮得意地大笑着,对听得目瞪口呆的让说……“而且,这应该说是我所知道的是最纯洁最道德的家庭了。”
她无知而率真地断言说,她所能认识的合法夫妻大概只配得到这一评价,她的生活观全都这样充满谬误和真诚。
隔壁的赫特玛夫妇非常安静,他们对人总是和和气气,又善于处理那些不十分严重的事故,他们特别害怕邻居一家吵嘴闹架,这就使他们不得不过问,他们害怕一切妨碍美美地消化食物的事情。赫特玛太太竭力教芳妮学习养鸡饲兔,以及有益健康的灌溉园地试图,但是白费口舌。
葛辛的情人,在郊区长大,从画室里走出来,从来只把乡村当作逃亡和聚会的场所,在这样的地方她可以同情人在草地上忘形欢乐地乱滚。她厌恶干力气活和工作;当了六个月的管理人,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好长时间都恢复不过来。她浑身懒洋洋的,整日昏昏欲睡,沉醉在舒适的生活和新鲜的空气中,她几乎丧失了穿衣梳头乃至打开琴盖的力气。
家务完全交给了一个当地的女佣,夜幕降临时,她准备总结自己一天的活动以便向让一一汇报。回想起来,她每天所做的不过就是拜访阿莉普,隔着篱笆跟邻居闲谈,还有就是抽烟,抽了一大堆烟,成堆的烟头儿把火炉上的大理石台都烧坏了。已经六点了!……时间仅够套上裙子,在短衫上别一朵花,然后到长满青草的大路上去迎接他……
但白雾茫茫,秋雨绵绵,天黑得很早,她有许多借口呆在家里不出去;他回家时经常看见她还穿着早晨那件有大波纹的白色羊毛无袖长衣,而她的头发也还是像他出门时那样高高挽起。他觉得她这样很动人,脖子还很年轻,精心呵护的青春肉体伸手可及,没有一点儿遮挡。但她那委靡不振的样子使他不高兴,像一种危险似的使他感到恐慌。
他自己为了能多点进项不向城堡伸手而拼命工作,他为赫特玛画图,画各种各样新型的枪炮和军需车,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可是,突然,他被乡村的寂寞和它那使人倦怠的力量所袭击,这种力量就是最强壮、最活跃的人也逃脱不了,这种麻痹人的种子在他孩提时就在他天性的一个隐秘角落中播下了。
在两家频繁的交往中,他们的胖邻居们的物质性影响了他们,并且连同一点儿粗俗的心灵和惊人的胃口一起灌输给了他们,葛辛和他的情人也开始严肃地讨论起有关吃饭和睡觉的问题来。塞沙利送来了一罐他的青蛙酒,他们用了整整一个礼拜天的时间来把酒装进瓶里,他们的小地窖的门开着,向着冬日的阳光和点缀着疏影般的粉红云霞的蓝天。离穿填着软草的厚暖鞋以及两个人围着炉火相拥而卧的日子不远了。幸好他们的生活中有了新的消遣。
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发现她十分激动。阿莉普刚给她讲了一个在莫尔旺由老祖母抚养的可怜的小家伙的故事,他的父母在巴黎做木材生意,已经有好几月没有写信或寄钱来了。老祖母突然病故,一些船员把小家伙带着穿过荣纳运河,想把他送给他的父母;但没有任何一个。工场关闭了,母亲跟情人跑了,父亲成了个醉鬼,破产,失踪了……他们真是好极了,这些合法夫妻!……于是这个六岁的招人疼的可怜的小东西无衣无食,流落街头。
她动情地流着眼泪,突然说:
“咱们收留他吧……好吗?”
“你疯啦!”
“为什么?……”她凑过来,温存地抚摸他,“我多想跟你有一个孩子啊;我们可以把这孩子抚养起来,让他受教育。过些时候,你就会像喜欢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喜欢这个捡来的小孩……”
她还说孩子能帮助她消磨时间,她整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屋里,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孩子就是个平安天使。看他害怕花钱,她说:“怕什么呢?这花不了几个钱……想想看,只有六岁!……可以给他穿你的旧衣服……阿莉普说的话都是不错的,她向我保证说简直不必操这个心。”
“那让她收养好了!”让说,男人在感到自己由于软弱就要被说服时总是会发脾气。不过他还是极力反对,并抛出了一个最有力的理由:“一旦我走了以后怎么办呢?……”为了不让芳妮伤心他轻易不说到他的远行,但心里总装着这事,想起远走高飞能躲避家庭的危险和德玻特对他说过的那些悲惨的事情,他放心多了。“将来这孩子有多麻烦呀,对你将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芳妮的眼中噙着泪花:
“你错了,亲爱的,将来他会成为一个能够跟我谈起你的人,会成为一种安慰,也可以说是一种依靠,他会赋予我工作的力量,重新激起我对生活的热爱……”
他犹豫了一会,幻想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空寂的屋子:
“这个小家伙现在在哪儿?”
“在巴斯摩登,一个暂时收留他的船员家里……以后就是救济所,儿童救济院。”
“那好吧,去把他带来吧,既然你这么坚持……”
她扑进他的怀里,整晚都快乐得像小孩一样,弹琴,唱歌,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第二天让在火车上把他们的决定告诉了赫特玛,他似乎知道这件事,但决不多管闲事。他缩在他的座位上读小报,咕哝着说:
“是的,我知道……是那些女人……不关我的事……”他从展开的报纸上方探出头来说:“我觉得你的妻子非常浪漫。”
无论浪漫也罢,不浪漫也罢,这天晚上她一筹莫展,她跪在地上,手里端着汤盘,竭力想使这个莫尔旺的小家伙乖乖地听话,他畏缩地靠墙站着,低垂着头,头很大,头发像一团乱麻,顽强地不肯开口说话和吃东西,甚至连头都不抬,只是声嘶力竭地一再重复说:
“要梅丽莱,要梅丽莱。”
“梅丽莱大概是他的祖母……整整两个小时了,我从他那儿只得到这么一句话。”
让也试图让他把汤喝下,但没能成功。他们俩一直蹲在他面前,和他一般高,一个人端着盘子,另一个拿着勺子,好像当他是个小羊似的,尽力想用温情爱抚的话感动他。
“咱们去吃饭吧,或许他是怕我们;咱们不看他的话,他会吃的……”
但他依然站在那儿,呆头呆脑地,像个小野孩子一样反复哭叫着“要梅丽莱”,他们听着心都要碎了。哭着哭着他靠着餐具柜睡着了,睡得那样熟,他们为他脱去衣服,把他放进从邻居家借来的一只蠢笨的摇篮里,他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你看他多漂亮啊……”芳妮说,她对自己坚持要来的这个小家伙感到非常自豪,非要葛辛也跟她一起欣赏他那执拗的眉毛,乡下孩子的褐色肌肤,美妙精致的五官,完美的小身子,匀称的两腰,浑圆的胳膊,小农牧神的腿,又长又有力,膝部以下已长出了细细的腿毛。她忘情地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孩子。
“给他盖上吧,他会着凉的……”让说,他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仿佛把她从梦中惊醒;在她轻轻为他盖好被子以后,小家伙带着哭音长嘘了几口气,尽管是在梦中,他仍然在挣扎着,透着绝望。
夜里,他在梦中呓语:
“盖洛的,梅……梅丽莱……”
“他在说什么?……你听……”
他想要“盖洛的”;这句土话是什么意思呢?让偶然伸出手去摇晃那笨重的摇篮;孩子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用他那粗糙的小胖手握着自以为是“梅丽莱”的手,实际上她已经去世半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