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的吵闹一向是过了就忘,在芳妮的歌声和柔情中俩人重归于好;但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接连好几天皱着眉,忿忿地,一句话也不说,吃过饭就立刻坐下来画图,并拒绝同她一块到任何地方去。

突然之间,他好像对自己龌龊的生活感到无地自容,惟恐再遇见了那辆顺坡而上的小车,看到那个让他过目难忘的灿烂纯洁的微笑。梦渐渐远去,像西洋镜中为要换第二张片子而隐约的画景一样,记忆模糊了。林中的身影慢慢变得影影绰绰;消失在远方,让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在他的心里有着淡淡的哀伤。芳妮自以为了解他的想法,决心向他证明自己的清白。

“事情了结了,”有一天她兴高采烈地对他说……“我去见过德苏勒特了……我把那笔钱还给他了……像你一样,他也认为这样办很好;老实说,我可不明白这样有什么好……不管怎样,事情总算结了……将来在你离开我以后,他总会想起这小孩子的……你高兴吗?……还生我的气吗?”

她详细述说了去罗马大街拜访的经过,她很惊异于从前那个喧闹欢腾到处是极度兴奋的人群的公寓,变成了一幢安静、门户森严的绅士的家,再也没有盛宴,也没有奇装异服的化装舞会了;一个吃了闭门羹怒火中烧的食客用粉笔在画室的小门上写下变化的原因:“因为姘居,谢绝来访。”

“千真万确,亲爱的……德苏勒特刚回巴黎就迷上了一位溜冰女郎,艾莉丝·多莱;他包下她已经一个月了,他们像夫妻一样住在家里,绝对像夫妻一样……她身材娇小、温柔、甜美,像只漂亮的小绵羊……他们在一起过得安静极了……我答应了他们去拜访他们,我们该换换花样了,别老是船歌和号角……你看,他也一样,什么哲学家和他的理论……没有第二天,不要姘居……啊!我可把他好好嘲笑了一通!”

让答应了,随她一同去了德苏勒特家,自从在马德兰会过面后他就一直没见过他。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说,他终有一天会毫不厌恶地同他情妇的这位玩世不恭、傲慢自负的旧情人打得火热并且几乎成为他的朋友的话,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从第一次拜访他起,连让自己也很奇怪怎么会如此轻松自在,这个有着天真的笑容,蓄着哥萨克式的胡子,因不断发作的肝病的困扰脸颊和眼眶都显出青白色但并未改变沉静安详的性情的男人令他着迷。

艾莉丝·多莱的柔情当然会对这样一个男人流露。她的手纤长白皙,柔若无骨,是个毫无特点的金发美女,不过她的佛来米人的光亮肌肤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是像她的名字一样的金黄色,她的头发、眼珠闪着金光,睫毛如金色流苏,就连指甲深处都是金色的。

德苏勒特是从溜冰场的松香地上一群卑鄙粗俗的男人中间把她拯救出来的。德苏勒特的彬彬有礼令她感动和惊讶。这个可怜的供人玩乐的动物重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第二天早上,当他按照他的原则准备用一顿丰盛的午饭和几个路易把她打发走时,她是那样温柔而哀伤地恳求他:“留下我吧……”使他没有勇气拒绝。后来,半是因为尊重别人,半是因为厌倦了高朋满座,他闭门谢客,在他那凉爽安静装修得十分舒适的夏宫中过这意外的蜜月;他们都过得十分快乐,她是因为尝到了从未尝过的温情爱抚,而他则是因为给这个可怜的人带来了幸福,受到她天真的感恩戴德,不知不觉中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了与一个女人真心相爱的深沉迷惑,感受到了温馨舒适的二人世界的神奇魔力。

对葛辛来说,罗马街的书房是他平庸乏味的小职员的姘居生活中一个可以消遣的地方。他喜欢听这个有艺术品味的学者,这个穿着像他的理论一样飘逸的波斯长袍的哲学家侃侃而谈。德苏勒特善于用极简捷的语言谈论他的旅途见闻:东方的帷幔、金佛像、青铜怪兽,来自花园深处的日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照进充满异国情调的豪华大厅中。

特别是到了礼拜天,在巴黎夏日寂静的街道上的这个港湾,这里就像夏韦尔,树叶颤动,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完全的乡村风光,灌木丛生,却没有那种混乱的人群和赫特玛夫妇的号角声。不过有一次,葛辛和他的情人来吃晚饭时,一进门就听见几个人在高谈阔论。天正在黑下来,客人们在暖房里喝茴香酒,似乎正在激烈地争论什么。

“至于我,我觉得五年的马扎生活使我失去了名誉,毁掉了生活,为了一时的激情和疯狂他付出的代价够大的了……我会在你的请愿书上签字的,德苏勒特。”

“这是高达……”芳妮低声说,浑身打颤。

另有一个人冷漠地断然拒绝道:“我呢,我可不愿签。我绝不为这个坏蛋做任何事情……”

“这是拉古诺里……”芳妮紧紧依偎着她的情人,低声说:“咱们走吧,如果你不愿见到他们的话……”

“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其实他并不知道面对这些男人他会有什么感觉,但他很愿意尝试一下,或许他很想知道使他的爱情如此不顺遂的嫉妒心到底有多么强烈。

“走吧!”他说,于是他们出现在粉红的暮色中,出现在被霞光映亮了秃头和灰白胡须的德苏勒特的朋友们面前,他们围坐在一个带搁脚凳的东方式桌子周围的矮沙发上,桌上放着盛有茴香和牛奶的五六个酒杯,艾丽丝正在斟酒。两个女人互相拥吻。“您认识这几位先生吗,葛辛?”德苏勒特问道,在摇椅里轻摇着。

他认识他们吗?……至少有两个人的面孔他是熟悉的,因为他曾站在名人橱窗前一连几小时地盯着他们的画像看。他们曾让他很痛苦,他有多么痛恨他们啊,这是一种后来者的痛恨,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他们时,他会扑上去咬破他们的脸!……不过芳妮说得对,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他觉得这些人跟他是如此熟悉,甚至于像是他的亲戚,是远道而来的叔叔们。

“小家伙还是那么漂亮!……”高达说,尽量把他的身子在沙发上伸展开来,他用一把扇子遮在额前,挡住玻璃的反光。“芳妮呢,让我们看看!”他胳膊肘一支坐了起来,闪着他那鉴赏家的眼睛:“脸保养得还可以;不过身材嘛,看得出来你束了腰,这很好……不管怎么说,放心吧,我的姑娘,拉古诺里比你还胖哩。”

诗人把他那薄薄的嘴唇不屑地抿了抿。他像土耳其人一样坐在一堆褥垫上——自打去过阿尔及利亚后他便声称只能忍受这种坐法了——他肥胖臃肿,除了一丛白发下结实的前额和黑奴贩子似的凶狠目光,没有一点精明的样子。他对芳妮作出一副矜持高贵的样子,仿佛是要给高达一个教训似的,礼貌得过于夸张。

参加聚会的还有两个皮肤黝黑的土里土气的风景画家;他们也认识让的情人,年轻的那位握握她的手,说:

“德苏勒特把孩子的事告诉我们了,您所做的一切真是太仁慈了,亲爱的。”

“是的,”高达对葛辛说,“是的,真是太好了,收养这孩子……”

这些赞美似乎让她不安起来,这时有人撞在了黑暗的书房里的家具上,一个声音问道:“有人吗?”

德苏勒特说:“阿扎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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