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终于再也让人无法忍受了。因为仆人们在说闲话,让不得不尽量少去旅馆看她,而芳妮对桑切斯母女的吝啬也越来越感到难以忍受。她想重新过他们的小日子,已经精疲力尽的情人也是这样想的,但她总想让他先开口。

四月的一个礼拜日,芳妮比平时穿着更讲究地来了,戴着圆帽,穿了一条十分朴素——他们没有钱——但非常适合她优美身段的春裙。

“快起来,咱们去郊外吃午饭……”

“去郊外?”

“是的,去恩依昂的罗莎家……她邀请咱们去……”

他起初拒绝接受邀请,但她坚持要去。罗莎从不原谅拒绝她的人。“为了我你就答应吧……我为你已忍受许多了。”

在恩依昂湖的岸边,一块宽大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小港口,那里停着几只多桨小快艇和威尼斯轻舟,草坪前有一幢大别墅,房间的装饰和家具都异常华美。镶嵌着镜子的天花板和护墙板上照映着波光水色和公园的郁郁葱葱,这公园已经铺上了嫩绿,丁香花已经在开着了。这整齐的产业和连根细枝也看不见的小径为罗莎莉及老皮拉利的双重监督争了光。

他们到时宴会已经开始了,有人给他们指错了路,使他们迷失在岸边花园高墙间的小径中。在因等待而发怒的女主人的冷淡的接待和罗莎以彩车女郎的声音向他介绍的老帕尔卡们的奇怪表情面前,让不自然到了极点。这三个“大美人”,这些老淫妇互相吹嘘,她们三个曾是光荣的第二帝国时红极一时的荡妇,与伟大的诗人和常胜将军齐名。

大美人,她们的确一向美丽动人,穿着最时髦的装束,从项链到靴子的扣环都很别致;但她们的面容是如此憔悴,就算是浓妆艳抹也无法遮掩。她们神情阴郁,眼神黯淡,睫毛稀疏,嘴唇松弛,只能慢慢摸索她们的杯、盘、叉;拉德芙肥胖高大,长着个酒糟鼻,脚下踩着热水壶,放在桌布上的可怜的手指因为痛风已经弯曲变形,手指上那些闪光的戒指无论戴上或摘下都像解答罗马问题一样困难。柯波瘦小纤弱,那极细的腰身更衬托出那张在乱麻般的黄发下像病恹恹的小丑一样干枯的脸更加阴森恐怖。柯波破了产,财产被没收了,她曾跑去蒙特卡罗去试演最后的诡谋,结果却两手空空地回来,她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赌场收钱人,那人却看不中她,她因此忿忿不平。罗莎收留了她,供她吃住,并为此获得了极大的赞誉。

所有这些女人都认识芳妮,像她的老妈妈一样跟她打招呼:“你好吗,小姑娘?”这是事实,因为她只穿着三法郎一米的裙子,身上几乎没有首饰,只有一个居贝尔的红珊瑚胸针,在这些情场老手中她就像一个新兵,在这豪华的房间里,在那穿过客厅屏风照映进来与春天的气息混合起来的湖光天色中,这些人更加如鬼魅一般。

老妈妈皮拉利也在,她说一口难懂的法兰西——西班牙混合语,管自己叫“chinse”,她简直就像只猴子,干瘪的皮肤使人看着生气,皱巴巴的脸上挤眉弄眼地做着可怕的怪相,灰白的头发像男孩一样剪齐耳根,黑绸衣上镶着一个宽大的蓝色水手翻领。

“还有彼其特先生……”在向葛辛介绍完所有客人以后,罗莎指着哆哆嗦嗦地趴在桌布上的一个粉红色棉花团里的变色龙说。

“那么我呢,你不把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吗?”一个灰白胡子的高个儿男人用有些矫揉造作的欢快口吻叫道,他穿着一件灰黑色高领短上衣,衣着讲究,甚至有点太死板了。

“是的……还有达达夫呢?”女人们大笑起来。女主人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达达夫,就是德玻特,著名的音乐家,《克洛蒂娅》和《萨沃纳罗尔》的作者,享有极高的知名度。让只在德苏勒特家匆匆看过他一眼,现在他惊讶地发现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举止竟然如此地庸俗,端正而呆板的脸像是一个木头面具,无神的眼睛被一种疯狂不可救治的激情凝固了,多年来这激情把他捆在了这个荡妇的裙子上,使他抛妻别子,常进进出出这幢房子,他把丰富的财产和演出的报酬不断往这儿扔,可得到的待遇还不及一个仆人。他一开口罗莎就十分不耐烦,她喝令他闭嘴,极为不屑,为了给女儿助威,皮拉利从来不会忘记严厉地加上一句:

“让我们安静,小伙子。”

吃饭时让与老皮拉利的坐位相邻。她那像牲口反刍一样吃起东西来啪啪作响的干瘪的嘴唇,她那投向他的盘子对菜肴的探询目光让年轻人如坐针毡,他本已被罗莎用恩主般的语调戏谑芳妮的态度激怒了。她取笑芳妮的音乐晚会和那些天真无知的外国阔佬竟把芳妮当成了不幸陷入贫困的贵妇人。这位从前的“彩车女郎”,如今浑身都不健康地虚肿着,每只耳朵上都戴着价值一万法郎的耳钉,她似乎嫉妒女友从这个年轻英俊的情人那里重新获得了青春和美貌;芳妮却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地,为了让客人们开心,她还嘲笑那些房客,滑稽地模仿秘鲁人怎样翻着白眼向她承认他极想认识一个大“coucoute”,还有那像海狗一样喘着气的荷兰人怎样默默地向她示爱,又是怎样奔到她身后对她说:“您猜猜看马塔维亚的土豆多少钱一斤?”

葛辛没有笑;皮拉利也没有笑,她正聚精会神地看守她女儿的银餐具。有时她在面前的餐具上或邻座的衣袖上捉了一只苍蝇,她就突兀地倾身把它送给那个使人厌恶的小野兽,对那趴在桌布上像拉德芙的手指一样干枯变形的丑陋的小动物说:“吃吧,mi_alma;吃吧,mi_crazon。”

有时,所有苍蝇都被吓得落荒而逃,她瞥见餐具柜或门窗玻璃上落着一只,于是便离座得意地把它捉住。她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干下去,终于惹恼了她的女儿,显然这天早上罗莎的心情糟透了:

“你别老是站起来,真是讨厌。”

母亲用同一种声音,语调比骂街的音阶低两极答道:“你们吃东西,bos_otros……为什么就不能让它吃一点?”

“出去,要么安静点……你让我们烦死了……”

老太太不听她的,于是她们开始互相咒骂,就如她们虔敬的西班牙人一样,污言秽语中夹杂着魔鬼和地狱的字眼:

“Hija_del_demonio。”

“Cuemo_de_Satanas。”

“Puta!……”

“Mi_madre!”

让惊惶地看着她们,但其他客人对这样的家庭口角早已熟悉,依旧悠然地吃她们的饭。只有德玻特出于对生客的尊重出来劝架。

“听我说,你们别吵了。”

罗莎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向他开火:“谁要你插什么嘴?派头倒是不错呀!……管起我来了!……难道我没有说话的自由吗?……滚回你妻子身边去!……我已经看够了你的白眼珠和你头上残留的几根毛……带回去给你的蠢女人好啦,赶紧去吧!……”

德玻特微笑着,脸色有些苍白:

“老是这样!……”他嘴里嘟嚷着。

“我就是这样……”她咆哮着,全身几乎都瘫到了桌子上。“你要知道……门开着……滚吧……滚!”

“别闹,罗莎……”可怜的死鱼眼苦苦哀求。皮拉利大妈此刻却吃起饭来,她用一种滑稽的冷淡口吻说:“让我们安静,孩子们!……”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就连罗莎和德玻特也笑了,德玻特吻了吻他那仍然在气头上的情人,为了获得她彻底的宽恕,他捉来一只苍蝇,捏着苍蝇的翅膀轻轻地递给彼其特。

这就是德玻特,伟大的作曲家,法兰西学派的骄傲!这个女人怎么会吸引他?用的什么妖术?这个粗俗不堪的老女人,还有这样一个母亲,更衬托出她的讨厌,从她母亲身上就能看到二十年后的她,就像是从一个魔力银球中看见的一样。

客人们在湖边的一个小假山洞里喝咖啡,洞里的墙上蒙着浅色丝绸,随着湖水的波动丝绸闪闪发光,这是十八世纪的小说家们所发明的最美妙的接吻地方之一。洞顶上有一面镜子,镜子中老帕尔卡们四肢岔开倒在宽大的长沙发上,正在昏昏沉沉地消食。罗莎的双颊在脂粉里发着烧,她伸开双臂仰面倒在她的音乐家身上:

“哦!我的达达夫……我的达达夫!……”

不过这种热情就像查尔特修会修女们的热情一样转瞬即逝,这些夫人们中的一位提议到湖里划船,于是罗莎派德玻特去准备小船。

“小船,你明白了吗,不是那只挪威船。”

“这样吧,我去告诉狄西雷好吗……”

“狄西雷在吃饭。”

“小船里满是水;必须把水舀出来,这活儿可不轻啊……”

“让可以和你一起去,德玻特……”眼看又是一场争吵,芳妮赶紧说。

他们俩面对面坐在一块船板上,腿岔开,很吃力地把水往外舀,彼此不说话,也不看对方,似乎被两只长柄木勺有节奏的舀水声催眠了。一棵高大的美国木豆树芬芳凉爽的树荫笼罩着他们,倒映在流光溢彩的湖面上。

“你和芳妮很久了吧?”音乐家突然停下手里的工作问道。

“两年了……”葛辛微微一惊,答道。

“才两年!……那么你今天见到的或许对你有用。我和罗莎在一起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前,我刚刚结束了在罗马三年的学习生活,从意大利回国。有一天晚上我走进赛马场,我看见她站在她的彩车上绕着场子转圈,她挥舞着鞭子向我冲来,戴着嵌有八枝枪头的头盔,穿着用金片缀成长及大腿的紧身衣,唉!假使当时有人告诉我……”

他一边继续排水,一边讲述对这一恋情他的家人一开始不过是付之一笑,后来见事情严重起来,他们又是如何千方百计地阻挠,苦苦哀求,为了让他脱离魔掌,他的父母甘愿作出任何牺牲。有两三次,那妓女收了钱后便离开了他,但每次他都总是能找到她。“试试去旅行吧。”母亲说。于是他出门远游,回来后却又去找她。后来他奉命成婚;一个漂亮的姑娘,一份丰厚的嫁妆,并帮助他进入法兰西研究院……但三个月后,他抛下新人又去找旧情人去了……“啊!年轻人,年轻人!……”

他用一种平静的声调讲述自己的故事,面具似的脸上肌肉纹丝不动,僵硬得就像他身上笔挺的上过浆的领子一样。几只载着大学生和妓女的船从湖上划过,荡漾着青春欢快的歌声笑语;这些无所顾虑的人们之中有多少都是应该停下来分享这种可怕教训的啊!……

此时,在凉亭里,那些高雅的老妇们似乎早已串通好,非要拆散他们不可,她们正在教芳妮·勒格朗如何生活……“很英俊,她的小伙子,但身无分文……他能给她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我爱他!……”

罗莎耸了耸肩:“随她去好了……她又要错过这荷兰人了,就像我看见她错过的一切好机会一样……跟伏拉芒出事后,她也极力想脚踏实地,但现在她好像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还要疯狂……”

“啊!vellaca……”皮拉利大妈悻悻然说。

长着小丑脑袋的英国女人插话了,她那可怕的语调是在她许多年的时髦追逐中得来的:

“为爱而爱,这很好,小姑娘……恋爱是非常美好的,你知道……但你也应该爱钱……就拿我自己说罢,如果我还像以前一样富有,你相信我的赌场收钱人还会说我丑吗?……”她怒火中烧,把声音提高到最尖锐的高度:“噢!这太可怕了……我曾经那样声名赫赫,像一座纪念碑或一条大马路一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气大得用不着跟马车夫废话,只要你说一声‘威克·古柏!’他立刻就知道把你往哪儿拉!……王子们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还有许多国王,就是我吐痰,他们都说吐得太美了!……现在这个肮脏的小流氓居然说我丑而不睬我;我那时却又连买他一夜的钱也没有。”

想到居然有人认为她丑而怒不可遏,她猛地扒开衣裙:

“脸盘儿,不错,我承认不行了;但这儿,这胸、这肩……是不是仍然很白?是不是仍然很瓷实?……”

她不知羞耻地裸露自己女巫般的肉体,这肉体在三十年的欲火焚烧后竟还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青春,但脖子上顶着的脑袋却干枯如骷髅一般。

“夫人们,船准备好了!……”德玻特叫道,英国女人扣上衣裙,掩盖住她那仍旧保持着青春的胸与肩,发出可笑的沉痛的抱怨:

“可我不能一丝不挂地到处跑啊!……”

在风景如画的朗克雷,闪亮的白色别墅在一片新绿中熠熠闪光,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小小湖泊四周环绕着平台和草坪,这些老态龙钟的跛脚女人上起船来真费劲;瞎眼的阴沉脸,衰老的小丑脑袋和手脚僵硬的拉德芙,她们的脂粉香留在了船行过处的波浪中!

让伏身操动着船桨,担心在这只阴森恐怖充满恶兆的小船上会被人看见,会被分派做什么低贱的差使,既羞愧难当又忧心忡忡。幸好,在他对面的,是令他心情愉悦的芳妮·勒格朗,她坐在船尾,紧挨着手执舵柄的德玻特。他觉得芳妮的笑容从未像现在这样青春和活泼过,这不用说,是因为在与德玻特相形对比之下的缘故。

“给我们唱点儿什么吧,小姑娘……”拉德芙提议说,春风弄得她浑身酥软。芳妮开始用她那深刻而富有表现力的嗓音唱起了《克洛蒂娅》中的船歌。音乐家被歌声激起了获得第一次巨大成功的回忆,他闭着嘴模仿乐队的伴奏,低吟着那些颤动的音节,这些音节就如跳跃的波光一样贯穿整个旋律。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可爱的地方,一切真是美妙极了。从附近的平台上传来叫好声。有节奏地划动双桨的普罗旺斯人感觉到一种要抓住情人唇间圣洁音乐的饥渴,他想把嘴伸进泉水里,在阳光下痛饮它的诱惑。

罗莎突然粗野地打断了他们的抒情歌曲,两人声音的结合令她恼怒:“嗳!我说,你们眉来眼去哼哼唧唧地唱个没完啦……别以为我们高兴听这种哀乐一样的情歌……我们已经听够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芳妮必须回旅馆去……”

她怒气冲冲地一挥手,指着最近的一个码头:

“划到那儿去……”她对情人说,“那儿离车站近些……”

这逐客令下得十分突然;但周围的人已经习惯了从前的彩车女郎的专横,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这对情人被扔在了岸边,主人对年轻人说了几句冷淡的客气话,又厉声吩咐了芳妮几句,船又载着尖叫、吵闹开走了,最后湖水的回声给他们送来了一阵嘲笑声。

“你听,你听,”芳妮气得脸色煞白,“她一定是在嘲笑我们……”

这最后的凌辱勾起她心里所有的辛酸和屈辱,在去车站的路上,她一一数说着,甚至有些一向秘密的事情也都说了出来。罗莎一心想拆散他们,千方百计想让她背叛他。“她总要我跟那个荷兰人好,什么话都说尽了……就在刚才她们还在纷纷劝我……我太爱你了,你要知道,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因为她什么缺点都有,粗俗下流,冷酷残忍……”

看见他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就像他翻看那堆信的那天晚上一样,她停了下来。

“哦!不要害怕,”她说,“你的爱已经拯救了我……她和她那传播瘟疫的变色龙真让我恶心。”

“我不愿意让你再待在那儿,”被强烈的妒火烧得神智不清的情人说……“你挣的钱太龌龊了;回家来吧,我们会有办法度过难关的。”

她早就等着他的这句话,一直希望他能说出这句话。但她却拒绝了,她说仅靠部里给他的三百法郎来维持家务是很难的,将来恐怕他们又将不得不重新分离。“要知道离开我们的家我真是痛苦极了!……”

路边洋槐树下每隔不远都放有椅子,电线上立着一排燕子。为了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他们坐下来,手挽着手,两个人都很激动。

“每月三百法郎,”让说,“但赫特玛夫妇每月只有二百五十法郎是怎么过的呢?”

“他们常年都住在夏韦尔乡下呀。”

“那好,咱们也住到乡下去好了,我并不是非住在巴黎不可。”

“真的?……你真的愿意?……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

路上人来人往,一对新婚夫妇骑着驴匆匆跑过。他们不便亲吻,只能彼此紧挨着,他们梦想着在乡间的夏夜重新找回青春和幸福,到那时他们将沉浸在乡村静谧而温暖的宁静中,远处郊区节日盛会中传来的卡宾枪声和管乐声听起来是那样的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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