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到打开的门口听了听又退回来,马德兰的态度一点没有影响他的愉快心情。他对此次不寻常的会面感到高兴,而对自己行动残忍、粗俗的一面,一点也没感觉到。

“你知道吗?”他又说:“我几乎葬身海底啦,但鱼儿不愿意吃我,我又回来了,想再去巴黎生活。啊!到了巴黎,我一定会有机会遇到你,绝不会像在这里会面吓破你的胆……你呢,过得怎样?现在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马德兰回答。

她听着雅克大发议论,只觉得全身瘫软无力,刚刚的回答完全是无意识的。她想雅克不久就会离开,等他走后再静下来好好考虑,在惊慌失措之中,甚至不再顾及丈夫会随时回来。

“啊!”雅克有点尴尬。“什么也没做。天哪!你回答得这么冷淡!我还认为你会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呢……你爱他吗?”

“爱。”

“太好了!我最痛恨没有感情的人……你和他生活了很久。”

“五年。”

“好家伙!看来还真是认真的爱情……他不是胖子拉乌尔,那么是乔治?也不是?……哎!可能是黄毛矮子于连·杜朗吧?也不是?那么是一位我不认识的人?”

马德兰脸色越发惨白,浑身抖得更加厉害,脸上现出难以言状的痛苦表情,雅克认为她听到了她情人的脚步声。

“哎!干吗这样发抖?”他问道。“我向你保证,他一上楼我就溜走。能够和你聊天,我感到愉快……嗯,我刚刚提到的那几个人,你再没有看见过?”

“没有。”

“他们都是好小伙子,尽管和我同学的时间不长,我离开法国后,还时常想念他们……还记得咱们与他们一块度过的愉快时光吗?我们时常清晨去维利埃尔森林,玩到天黑才回来,每人带一束丁香花。我还记得咱们一起吃大盆大盆的草莓,特别还记得咱俩经常过夜的那个小房间,每天早晨五点钟我推开百叶窗,阳光照在你眼睛上,把你晃醒……我始终以为,我这些朋友之中的某一位取代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呢。”

马德兰现出请求的神色。然而,雅克被她的冷淡态度弄得有些生气了,继续唐突地说:“哎,把事实告诉我也不要紧,我绝对不会生气……这种事是自然的,何必隐满……唔!生活就是这么回事:相爱,分离,重逢。我没有一周不遇见一两个旧情人,你何必把这种事情看得这么严重,把我当成仇人……过去你那么愉快,那么无忧无虑!”

雅克说罢上下打量马德兰,奇怪地发现她不仅变胖了,而且十分健壮,显示出充分发育的美。

“你对我呆板着脸也白搭。”他换成开玩笑的口气说:“我觉得你比过去更美了,马德兰,完全是一副成年女子样子,看来你很幸福……哎!你就不看看我?看看我这漂亮的黄头发,还有我这细腻,光滑的皮肤吧!”

他走近马德兰,闪光的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欲望。

“啊!在我离开以前,连抱我一下都不肯?”

马德兰身子往后一躲,想躲过雅克伸过来的手。

“不行,走吧,我求求你。”她有气无力地低声道。

马德兰的声音充满绝望,雅克大吃一惊,立即严肃起来。他纯朴、善良的本性受到触动,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刚刚无意中表现得过分粗鲁、放肆。他默默地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是对的,马德兰,我是一个傻瓜,不应当来打扰你……原谅我刚刚开的玩笑吧,我也原谅你的冷淡态度。可是,我担心你没有心肝,或许太健忘,假如你真的爱那个人,还是不要和他在这个房间中过夜。”

雅克的声音十分严肃,说着还有力地向房间四壁扬了一下手,马德兰几乎嚎啕大哭起来。

“我是个轻浮的人,”雅克又说,“对什么地方都有些爱,但缺少细腻的感情。不过,这张床,这些家具,整个房间,我还记得……回想一下吧,马德兰。”

一提到旧事,他眼睛里又流露出热切的欲望。

“来吧,”他又走近马德兰,“只握一下手我就离开。”

“不,不!”少妇惊恐万分地说。

雅克抓住她发抖的手,握了几秒钟,然后耸耸肩,就走出了房门。他走了,觉得马德兰是个蠢蛋,自己不该来看她,更不该在她面前表现得有些粗鲁,进而想到以前的这个情妇连握一下手都不肯,懊悔的心情立刻被愠怒代替了。如果说他刚才向房间的四壁挥手时有点动感情,那感情其实是嫉妒的流露,只是他不好意思坦然承认这一点。

房间里只剩下马德兰一个人,痴痴地来回走动,无意识地挪动行李,脑子里嗡嗡乱响,没法理清自己的思想。在雅克走开的那瞬间,她真想追上去告诉他,她和吉小姆结了婚。雅克不在面前了,她觉得自己有勇气把事实告诉他。但是,她想采取这种行动,并不是为丈夫着想,并不是为了让丈夫未来的生活不受打扰,而只是考虑到她自己。以前的情夫那种随便、嘲笑和蔑视的态度,终于激起了她反抗的意识,她想让雅克明白,她是个正经女人,应当受到尊重,自尊心的这种抗争,使她忘掉了自己的现实处境,丝毫不考虑等吉小姆回来时对他说什么。经受了一连串无情打击,她愤愤不平,怒火中烧,在自私感情的支配下,恨不得立即猛烈的发泄一下。

马德兰正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忽然听见雅克没有关严的门吱嗄一向。她转过身,认为是丈夫回来了,见的却是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乞丐,那个衣衫褴褛、一直跟着马车进入大鹿旅店的女人。

那女人走到马德兰身旁,仔细看着她。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说,“我认出了你,马德兰,虽然当时你的脸在黑暗中,你,你还记得我吗?”

看见烛光下女乞丐的脸,马德兰惊讶地愣住了,但仍然板着面孔,显出冷淡的样子。

“是的,我还认识您,露易丝!”她答道,显然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和整个身体的反抗。

这个女人也跑来找她,这次她真的要疯了!路易丝是马德兰过去的一个朋友。在雅克出发的前一天,她曾带马德兰去离巴黎几里远的地方看望她的女儿。在拉丁区,每人都知道她外号叫作“菜青女郎”因为她时常用苦艾酒灌得酩酊大醉,久而久之,面颊松驰,呈菜青色,一副病蔫蔫的模样。

大学生们看见她,都要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好像她是位知名人士,而那些不务正业之徒,则争相讨好她。酒摧毁了她的身体,令她变得歇斯底里,在公众舞会上,搂住所有男人跳舞。她沉湎于酒色,人变得不像样子,时常躺在街旁的臭水沟里,也不觉得臭。生下一个女儿后,有一段时间,她好像不太酗酒了。雅克喜欢露易丝粗俗的思想,加上露易丝是他一位朋友的情妇,因此并不嫌弃她,而让她给马德兰作伴。路易丝不能认真履行母亲的责任,没过多久再次放荡起来,甚至在别人面前讽刺自己照料了几个月孩子,竟然认真对待这类蠢事。马德兰住在东街时,一天晚上看到马德兰醉得半死,在人行道上歪歪斜斜地走着,两个搀扶她的学生,一边走一边揍她。这个下贱女人作为以前那段生活最令人恶心的回忆,始终保留在马德兰的记忆里。

如今,菜青女郎看来已经完全沉沦。她大概才三十出头,但看上去足有五十岁,穿一件破烂不堪的连衣裙,下半截的裙子变成了布条,并且太短,露出一双穿男人旧皮鞋的脚;一条格子花呢披肩紧裹着身体,半裸露两条冻得发紫的胳膊;一条护住面颊的手帕结在颏下,中间露出一张肮脏、呆滞的脸。因为长年酗酒,松驰的嘴唇耷拉着,毫无血色、两只红红的眼睛不断眨巴,非常猥犭崔;沙哑的嗓子说话结结巴巴,还一边打嗝,同时伴随着莫名其妙的手势,令人隐隐想起过去的疯狂的舞会上她下流、风骚的动作。然而,这个被酒色摧毁的女人最显得可怜而猥陋的,还是她那种神经失常,哆嗦不止的样子。苦艾酒戕贼了她的身体和思想,她的行动和言语都显得迟钝,有时发出神经质的冷笑,有时显得很兴奋。马德兰记得丈夫提到过这个女人,说她像疯子一样到处乱跑。她相信这个女人彻底疯了,心里更加感到厌恶。

“是的,我还认得您。”她没好气地答道:“您找我做什么?”

路易丝始终用混浊的眼睛盯住她,这时傻傻地一笑,说道:“你不再用‘你’称呼我了,摆出一种傲慢样子,难道因为我没有像你一样穿条丝裙吗?但是,你知道,姑娘,人生都是有起落,明天你可能会和我同样可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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