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在诺瓦罗德起床后,听说吉小姆夫妇离开了家,大感意外,他一点儿没有想到自己的出现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悲剧。热娜薇叶芙支支吾吾,她说一位亲戚意外去世,她的主人必须连夜赶了去。她的话是否可信,雅克连想都没想。
“唔!”她想道,“先回土伦,过后再来看望这对年轻夫妇吧。”接着,他就开始计划如何愉快地度过这一天。
他到了维托耶镇,在清冷、狭窄的街道上无聊地闲逛。
说来也真不走运,连一个中学时代的老同学也没遇到,而离出发的时间好像漫长得挨不到头。黄昏时,距离驿车开车时刻还有几分钟,却遇到一个热心肠的人。那人认出他先是大叫一声,然后就没完没了向他介绍他叔父临死前的情况,等介绍完告别而去时,驿车已经走开。雅克又花了一小时到处找寻,好不容易租到一辆轻便马车,赶到芒特时,只听见远去的火车的汽笛声。又一次误了车,他十分恼怒,经过打听,得知第二天清晨有班去巴黎的火车,搭这趟车在巴黎的里昂站下车,可以立即转乘去土伦的列车。于是,他决定在大鹿旅店过夜。以前,他在这家旅店寻欢作乐过好几次。
这次是旧地重游,旅店里几乎仍然是原班人马。引雅克去客房的店小二,尽力套近乎,说记得先生曾经和一个叫做马德兰的女士在这里住过几次,那位女士令人难忘,不但长得漂亮,而且对下人慷慨解囊。
雅克到达的时候十点钟左右,他入神地坐在火炉前抽烟,呆到十一点多钟,正想上床休息,忽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开了门,进来的是那位店小二,一脸诡秘的神色,吞吞吐吐说有件事想告诉先生,可不敢讲,除非先生能原谅他冒失;再说,他之所以多管闲事,完全是想让先生高兴。雅克不耐烦地让他有话直说。
店小二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告诉雅克,马德兰女士也住在店里,和一个男人刚到达不久。然后,店小二狡猾地一笑,补充说道他安排那两个客人住在7号屋子;那个房间先生或许还记得的。前外科医生会心地露出了笑容,多年的浪荡生活,已经使他不再那么敏感,并不觉得店小二的悄悄话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甚至问店小二,马德兰是否还和以前一样漂亮,陪伴她的男人是否上了年岁,连问了两三个问题,才把店小二打发走,声称年轻的马德兰住在他旁边,并不阻碍他睡得香甜。
雅克最后这句话完全是吹牛。店小二一走,他就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中旧情萌发,要按捺也按捺不住。他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告别这么多年,前情妇的记忆很少打扰他的心,但是,听说她和另一个男人住在自己旁边,多少还是有点激动。马德兰是曾经与他同居长达一年的惟一女人,并且他确信,马德兰在被他占有时还是个处女,所以在他眼里,她与许多和他住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滚蛋的女人不一样。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冷静地提醒自己: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他应当料到,当他再看到马德兰时,她必定已投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是他抛弃了那个年轻女人,让她完全认凭命运摆布,对于这一点,他从未自责过。看来马德兰也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今也许找到了一个阔情人。雅克这么想着,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愿望,想以老朋友的身份和马德兰握握手。他不再爱马德兰,只不过想和她说一会儿话,得到真正的乐趣。和马德兰握手的念头一产生,他马上忘掉刚才轻微的激动,一心想找一个借口,去马德兰身边呆一会儿。这种见面在他看来十分简单,也是他这个性格天真单纯的人喜爱干的事情。再说,他预计过去那位情妇一见到他,就会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完全没有考虑马德兰可能结了婚。在他心目中那是无法想象的,由于他印象中的马德兰,仍旧是在苏佛洛街时的样子,时常与他那些抽白瓷烟斗的朋友在一起。他只是决定,见到马德兰时言行上小心点,以免引起她的新情人疑惑,给她造成不快。
雅克的房间位于走廊尽头,与7号距离三个房间。他把门稍微打开,倾听一会儿,盘算实现自己的打算会遇到什么困难。他第二天早上就要离去,看来愿望不太可能实现。恰在这时,他听到开门声,探头往外一看,似乎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从7号出来,向楼梯那边去了。等那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后,他暗暗笑了。
“先生出去了,”他想道:“这恰是我去向夫人表示友谊的好机会。”
他轻手轻脚走到马德兰门口敲门。马德兰看见他闪进来,腾地从座位上跳起,但是,雅克出现在这儿,比在其他场合相遇对她的震动要小一些。她似乎预料到他会来。从她认出这个房间,再次被往事的回忆弄得神魂颠倒的时刻起,就好像看见从前的情人站在自己面前。所以,雅克的出现她觉得很自然,似乎这里就是雅克的家,甚至没有想他怎么会住在大鹿旅店,怎样知道她也住在这儿。她只感到自己全身像冻僵了,直直地呆立着,两眼盯住雅克,等待他第一个开口,打破难堪的沉默。
“啊!的确,真的是马德兰。”雅克终于低声说道。
他满脸微笑,高兴地看着少妇。
“那个约瑟夫记性真好……还记得吗?就是我们住在这儿时,负责侍侯我们的那个店小二……他刚刚告诉我你在这儿,说他认出了你……我只想来和你握握手,亲爱的姑娘。”
雅克说着友好在伸出双手,仍然满面堆笑,朝马德兰走过来。少妇连连后退,低声道:“不,不。”
雅克对这拒绝的态度感到奇怪,但还是乐呵呵的。
“不想和我握手?”他问道,“为什么?你总不至于以为我是来破坏你新的爱情的吧。我是你的朋友,马德兰,一个老朋友,仅此而已……我等你先生出去了才来的,必定会在他回来之前离开……你的丈夫是胖子拉乌尔吗?”
胖子拉乌尔就是在雅克走后几分钟表示想和马德兰同居的那个大学生。听见这个人的名字,马德兰发抖起来。雅克以为她会和他的一位老朋友相好,深深地伤害了她。假如我把实情全部告诉他呢?”马德兰想道。她心中流着血,被逼到了绝境,反而恢复了刚毅、决断的性格,想用简单几句话,把实情告诉头一个情人,请求他以后不要再试图见她,但还没开口,雅克又乐呵呵地说:“不愿告诉我?上帝!你这么小心……这个房间是你挑选的吗?你还记得这个房间,是吗?……啊!可怜的姑娘,以前那些美好、幸福的时光!你把那个先生领到这儿来过夜,可是捉弄人家呀,懂了吗?”
雅克说完哈哈大笑。马德兰再也支持不住了,害怕地望着他。
“我绝对不是个自命不凡的人,”雅克补充道:“认为你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但是,要是处在你这位先生的地位,我可受不了……哎,咱们之间但说无妨,你为什么选了这个房间?……不愿回答,难道我们是闹翻了分开的?”
“不。”马德兰低声回答。
她身子晃了一下,连忙扶住壁炉,才没有摔倒。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量开口,永远不敢在雅克面前说出吉小姆的名字,由于雅克嘲笑了吉小姆,而她要与吉小姆过夜的房间,正是她和雅克睡过觉的地方。雅克这个一直放荡不羁的人,竟然以开玩笑的低俗方式,说她是存心挑了这个房间!
马德兰觉得,仅仅第一个情人的这句话,就把她贬到了无耻下流的地位,永远摆脱不掉。她觉得沾上了抹不掉的污点,如罪犯般羞愧地低下头。再说,雅克的出现令她像昨天晚上一样不知所措,把她平时冷静、坚毅的性格一扫而光。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很深地震动了她的心。肉体上的密切联系,让她永远属于这个健壮的年轻人;仅凭他的声音就足以粉碎她的毅力。雅克咄咄逼人的眼光,令她变得软弱、驯服,像一个被征服的女人,浑身酥软,再也没有力量反抗,听天由命地站在那儿。这一切雅克当然没有觉察到,他的行动是受机会支配的。马德兰只有忍受耻辱,静候雅克离去。
雅克不明白马德兰为什么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止,还以为她怀疑他要等她的情人回来,制造一桩丑闻。
“用不着这么发抖,”他仍然笑嘻嘻地说:“你把我当作一个吃人的怪物吗?我刚才说了,只想和你握握手,然后就走开,再也不露面……和我握握手吧,我可不想看到你那位先生,对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听见一点声音,我就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