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的每句话都深深刺痛、激怒马德兰。以前的经历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她想,这个女人言之有理,有朝一日她可能真的会沦落到这种可悲的地步。
“你胡说些什么!”马德兰大声说道,“我已经结婚……你给我走吧。”
可是,疯女继续大发感叹:“你真好运气!这种事我怎么就碰不着……我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坐在车里,相信你找到一个百万富翁……那么,那位扔给我一百苏的先生是你丈夫?”
马德兰没有回答,感到痛苦不堪。青菜女郎好象在认真考虑什么,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最后,她把手伸入口袋,摸索了好长时间。
“等一下,”她嗫嚅道:“这一百苏还给你……丈夫的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时我还以为那个先生是你的情夫呢?老朋友的情夫嘛,接受他一百法郎的施舍也没什么了不起,你说对吗?”
马德兰手一摆,说:“那钱你留着吧,算是我给你的。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没什么事。”露易丝呆头呆脑地答道。
“啊!不,”她立即又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说实话,你对我太不客气。我脑子不好使,你这种傲慢的样子弄得我慌了神。我想和你谈谈,开开心,谈谈我们过去的好日子……你坐在车子里我认出了你,心里真开心哩!我始终跟在你后面,因为我不敢当着那位先生向前和你握手。我期望单独和你呆一会儿,想到了吗?我想这儿不会遇到咱们过去的熟人。知道你很幸福,我挺开心。”
露易丝说完坐下来,沙哑着嗓子开始唠叨,而唠叨时那种随便样子,直让马德兰起鸡皮疙瘩。她动作迟钝,身子蜷缩在破衣服里,暗淡的目光在马德兰身上溜来溜去,不时流露出醉鬼般兴奋的神情,说话时语气下流而又竭力装得温柔动听,软瘫的身体摆出亲切友好的姿势,外表鄙俗,不堪目睹。
“你瞧,”她接着说,“我没有得到幸福,在巴黎病倒了,看来苦艾酒喝得太多。我的头脑里好像一片空白,身体像树一样颤抖。看我这双手,总是哆嗦……在医院里,我害怕那些医生,他们经常在我旁边说我完了,由于肚子有病,没有几天日子好活了。于是,我要求离开医院,他们同意了。我想回佛尔格,那是个小村庄,离这里大概一里路,我父亲在那儿造大车。过去的一个情人帮我买了张火车票……”
露易丝不断喘气,只能说一些短句子。
“你想吧,”她继续说道,“我父亲死了,由于生意难做。
我们家的房子住进了另一个造大车的,那家伙将我赶了出来。这事儿说话将近半年了。我真想再返回巴黎,但是一个子儿也没有,身上的衣服也没法穿了……我完啦,就像医院里的人预料的。男人们嫌我脏,再也没人收留我。这样,我便留在乡下了。乡下人倒不坏,施舍我吃的东西……不过有时候在路上,淘气的孩子们朝我扔石头。”
露易丝的声音变得很忧愁。马德兰缓缓地听着,再也没有勇气赶她出去。菜青女郎竟又无忧无虑地摇晃起脑袋来了,好像平日一样发出冷笑,露出满口黄牙。
“唔!”她叹息道,“我也有过好时光,亲爱的……你还记得男人们怎么追求我吗?在维利埃尔,咱们俩混得不错啊。我十分喜欢你,因为你从来不对我说傻话。但是,记得有一天在乡下,我睹气不理你,因为我的情人亲了你。但是,那次我是假装妒嫉,你知道,这种事我才不在乎哩!”
马德兰的脸刷地变得惨白,这个女人提起的往事使她喘不过气来。
“对了,”露易丝突然变了语气,“你的情人,就是那个高高的小伙子,叫做彼埃尔或雅克吧,我记不清楚了。你和他的关系后来怎样了?啊,好一个开心的小伙子!有一件事我应当告诉你:他还追求过我哩,觉得我挺可爱。现在你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生气吧?你还时常和他往来吗?”
马德兰已经精疲力尽,继续让菜青女郎呆在这里确实忍受不了,强压在心里的怒火迸发了。
“我对你说过我结了婚!”她说道。“你给我滚,快滚!”
疯女人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好像在田野听到孩子们叫喊着向她扔石头。
“为什么叫我滚?”她嗫嚅道,“我并未伤害你,我是你朋友,我们分手时又没有闹什么不快。”
“滚!”马德兰重复道,“我现在的地位和以前与你认识的时候不同了,我有了一个小女儿。”
“我也有过一个小女儿……我糊涂了,忘了付哺育费,人家就夺走……你太不讲情面,看见我就像一条恶狗。看来我以前的话没说错:你表面上甜甜的,骨子里是个傲慢女人。”
马德兰上前一步,推着菜青女郎慢慢向门口走去。这一下可把菜青女郎彻底惹火了,只听见她尖声叫道:“不要因为你走了运,就看不起人!咱们在拉丁区生活时,你并不比我高贵,听到吗?如果你的先生开始先遇到我,今天就该我穿绫罗绸缎,你只有打赤脚到处流浪……想一想吧,姑娘。”
这时候马德兰听到走廊里响起了吉小姆的脚步声,她怒不可遏,抓住露易丝的手腕子,把她拖到房子当中,大叫道:“好吧,你说得对!我丈夫上楼来了,你就呆在这儿,告诉他我是个下贱货!”
“哎!这种事我可不做。”露易丝挣脱马德兰。“总而言之,是你惹我生气的。你太傲慢,明白吗……我这就走,犯不上给你找麻烦。”
露易丝正要朝外走,吉小姆进来了。他惊异地停在女乞丐面前,向妻子投过疑惑的目光。马德兰倚着五斗柜,气鼓鼓的,脸一点也不红,目光也没有惭愧、慌乱的神情,一副冷若冰霜、毫不妥协的样子,面部肌肉因气恼而不停地抽动,好像准备大吵一架。
“这是我过去的一位朋友,吉小姆。”她僵硬地说道,“她找到这儿来想和我聊聊……邀请她去诺瓦罗德看我们吧。”
听到这几句话,小伙子又吃惊又痛苦,从妻子说话的语调清楚他们的平静生活再次吹了。他沉默不语,脸上布满忧愁,呆了一会儿,逼近露易丝,激动地低声问道:“你认识马德兰?”
“是的,先生。”女乞丐答道。“……可是,你不要听她的,要是我知道,绝对不会上这儿来。”
“你需要钱吗?”
露易丝骄傲地摆一下手表示拒绝:“不,谢谢。要是你过去是我的情人,我自然……我走啦,晚安。”
露易丝走后,夫妻俩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能避免,无论谁先开口,都会刺伤对方。谁都不想先开口,然而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那等待他们的痛苦是没法回避的。这是充满怀疑和焦虑、使人无法忍受的时刻。意外的打击令吉小姆又惊愕又绝望,怀有恐惧的心情。听天由命地期待着。他离开房间时,妻子是宁静而愉快的,回来时却看到她气得浑身发抖,恶狠狠地盯住他。吉小姆猜不透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更加惴惴不安,预感到某些可怕的打击落到了妻子头上,也必定会落到他头上。他走到妻子前面,尽量控制住自己,用温和的、宽大为怀的目光看着她,想使她的情绪缓和下来。但是,马德兰被连续发生的两个场面弄懵了,满腔愤怒难以平息。只有十分钟,过去那段历史再次在她心中复活了,雅克和菜青女郎的出现令她惶恐不安,心灰意冷。以前的情人走后,她不再考虑丈夫遭受的痛苦,只想发泄心头的愤懑;露易丝的到来给她带来的痛苦,更使她冷酷的自私心理达到无法复加的地步。在她愤愤不平的心里,仅有一个声音在怒吼:“既然我是一个下贱女人,既然我得不到饶恕,既然一切都和我过不去,那么上帝,你愿意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吧!”
终于还是她先开口。
“我们太软弱了!”她突然对丈夫说。
“为什么这样说?”吉小姆问道。
马德兰轻视地把头一扬:“我们不应当像罪犯一样逃跑。我们有权利,有五年的爱情,本该什么都不怕的。但是,现在想斗争也晚啦,我们被打败了,我们的宁静完蛋了。”
吉小姆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德兰?”
“你还没有猜到?”少妇大声反问道,“你不是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吗?她使我想起了我过去的那段历史,那段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想忘也忘不去的历史。”
“唔!她不是走了吗?平静下来吧,你和她一点也没有共同之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