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照顾好我的马。”店小二告退时,吉小姆交代道。
“我睡觉之前,或许会去看看是否喂饱了草料。”
夫妇俩就要过夜的这间客房,是个正方形的屋子,墙纸早已褪色,灰不灰,脏兮兮的,原来的圆花饰图案已模糊难辨。天花板上一条潮呼呼的裂缝,两边全是锈色斑点,看起来红不红,黄不黄的,把整个光秃秃、凉冰冰的灰泥涂层分成两半。地板是朱红色的大块方砖铺成的。家具包括一个中间凸出、带铜拉手的木柜子,一个大立柜,一张过窄的双人床,还有一张圆桌子和几把椅子。蓝色的棉布床幔和窗帘,绣着白色的花朵。五斗柜的仿大理石桌面上,放着一个丝状玻璃座钟,那是一件乡下人当作珍品代代相传、实际上很简陋的老古董。座钟形同一座古堡,窗户、走廊、阳台样样齐备,通过窗户可看见里面的大小客厅,长沙发上还躺着小人儿。整个房间里装饰得最讲究的要算壁炉,炉台上放有两盆人造花,仔细地扣在玻璃罩子里,两边依次摆开十来不配套的茶杯;中间有座形状古怪的建筑物模型,是用从市场上捡来的盒子塔的,每个盒子上雕刻有大小不一样的男女牧童,大的套小的,参差错落,全部涂成粉红色,很精致。整个模型像座奇特的坟墓。房子里还有一套挂图,描写的是皮拉姆和蒂丝贝的故事,镶在玻璃上带浅绿色颗粒的黑边镜框中。
一共八幅,顺序排列,花花绿绿的挂在墙上。强烈的、调配不匀的色彩,在褪色的墙纸衬托下,非常刺眼;简单、粗陋的图来,土里土气。每幅图画下面有一段冗长的解释的文字,要了解整个故事,非得花上一小时不可。
店主在圆桌底下铺了小小一块地毯,原想增加房间的舒适感,结果弄得像一切带家具的公寓客房一样,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怪味道,既有不见天日的霉味,又有残旧衣物的臭味,还有潮湿的尘土味。这间宽大、破旧、冰冷的客房,如同一间公共大厅,什么人都曾住过,谁也没有留下什么感情和习惯;它毫无特色,毫无个性,也没有什么装饰,好像兵营的集体宿舍一样简朴。那张过窄的双人床,好像过道里的长凳一样凉冰冰的,不知有多少青年人、老年人、男人和女人睡过。房客在这里度过几小时,有人忧愁,有人快乐,但他们在眼泪和欢笑寻找不到半点踪影。这房间俗气、阴暗、悄无声音,有一种见不得人的气息就像下等妓女的卧室,又凄凉又龌龊,整个街区的人可能都在里面接过吻。细心的人,也许会发现壁炉台上一个茶杯里有管美容膏,可能是某位担任旅行推销员的花花公子遗忘的;另一个茶杯后面躺着一只发夹,可有是羁留芒特的巴黎拉丁区某位贵夫人落下的。
吉小姆满以为得到一间温暖、讲究的客房,看到这个不像样子的房间,非常失望,但没有别的房间可以选择。可是,他希望找一个陌生、清静、没有人来打扰的房间,这一点是实现了,所以慢慢平静下来,想到离开诺瓦罗德,跑去这么简陋的房间来过夜,脸上甚至露出了微笑。他在壁炉前坐下,拉过马德兰坐在膝盖上。马德兰一直聚精会神在烤脚,对房间时的摆设一件也没注意。
“累坏了吧,可怜的马德兰?”吉小姆细心地问道。
“不累……”马德兰回答:“只不过上楼时受了点风,想要在睡觉前把脚烤热。”
她打了个冷战,脑子里还在想那个追赶马车的女乞丐。
“把你拉到这样一个地方来过夜,你不生气吧?”吉小姆又问道:“在这儿咱们也许睡不好,不过反正明天一早就走……我觉得这房间还可以,十分清静,这一点不是正合咱们的意吗?”
马德兰并不回答,却冒出一句:“刚刚在路上,那个女人恶狠狠地盯着我,真把我吓坏了。”
“见鬼!你真是个孩子,”吉小姆大声说,“在家怕热娜薇叶芙,路上遇到个乞丐也害怕,以前你可不这样胆小……得啦,那个女人这会儿正在路旁的沟里安稳睡觉哩!”
“不,吉小姆,她一直跟着我们,我好像看见她和我们一起进了这家旅店。”
“哦,她是想钻到马厩里过夜……好啦,马德兰,放心吧,这儿只有你和我,相互依偎,谁也不会来打扰咱们。”
吉小姆搂住妻子的腰,把她紧紧搂在胸前。马德兰还是闷闷不乐,对丈夫的拥抱无动于衷,也不管他热烈的目光,满腹心事看燃烧的柴火。火光把两个人映得通红,搁在五斗柜角上的蜡烛如豆的火焰,在这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更显得暗淡了。
“这里真安静,”吉小姆低声说,“听不到一点声音。我们就像隐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样惬意,对吗?这儿就像一座古代的隐修院,很多人在隐修院度过一生,每天听到的只有单调的钟声。住在这样一家旅馆,还有什么烦恼不能消除?呼吸到这个房间冰凉的空气,你不认为自己的心情平静多了吗,马德兰?”
“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个院子,和这家馆店的院子一模一样。”马德兰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记不清了,也许是好久好久以前。”
她不再往下说了,一副忧虑不安的样子,似乎害怕搜索自己的记忆。丈夫上掠过一丝微笑,温存地说:“你别不是太困了,在说梦话吧?得了,这地方我们从未有来过。且从昨天以来,我一直幻想四处流浪,远离这个世界。这个房间是冷清了点,但对我们很有吸引力,使我们只想到眼前。它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特点,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心情才能够平静下来。我庆幸咱们停下来在这里过夜,明天咱们就会再次获得幸福……应当抱着希望,马德兰。”
马德兰入神地望着火苗,摇摇头,结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感到气闷,说不出有多难受……觉得害怕,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威胁着我们……”
吉小姆更动情地搂紧妻子,注视着她恐惧的脸,目光温柔极了。
“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说,“你不是在我怀里吗?绝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我们。啊,一想到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咱们俩住在这个屋子里,我说不出有多么高兴!躲开所有人,像这样生活在一个隐密的地方,无论朋友还是敌人都不会来敲门,这不正是我们渴望的生活吗?我一直梦想去荒漠里生活,在乡下曾多次想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起来。每当看不见农夫和农舍,一个人只身孤影面对长空,一定没有任何人看见自己,我就不免有些惆怅,甚至惆怅得要命,但这惆怅正是我所追求的,它使我留连忘返。现在我和你在这儿,就像过去我一个人在田野中散步一样……重新露出笑容吧,露出你愉快的笑容吧。”
马德兰又摇摇头,举手拍了几个前额,似乎想拍掉使她变得冷漠、颓丧的不安。吉小姆接着说:“我一直厌恶、害怕世人,他们只会伤害我们。离开维托耶的时候,我一心想去巴黎,在它喧闹的环境中忘记我们的痛苦,但这里的清静环境,对我们这么适宜呀!……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对相爱的人。看,我把你搂在怀里,可以忘掉一切,宽容一切。在这儿,没有谁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们,使我不敢把你紧紧搂在胸前;在这儿!没有谁嘲笑我把整个身心献给你。我希望咱俩之间的爱情更深沉,更高尚,远远超过一般人习以为常的庸俗爱情;我希望我俩绝对相爱,不受尘世任何烦恼和耻辱干扰。对我们来说,以前有什么重要?为什么要为外来的伤害忧心忡忡?只要我们彼此相爱,两个人拥抱在一块,心里只想到我们自己,这就足够了,周围发生什么事情,管它呢!只要世界上还有可供我们隐藏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寻求并得到幸福。我们心里会想着,我们再也不认识任何人,只有我们俩生活在世界上,没有家庭,没有子女,没有朋友,孤独地沉迷在爱情之中。世界上只有咱们俩,马德兰,我完全听从你的支配。我生性软弱,但现在我要对你说,我仍旧爱你。这话说出来心里才痛快……你给我带来了烦恼,但是我爱你,马德兰……”
吉小姆越说越激动。他低沉而强烈的声音充满祈求的虔诚,拖得长长的,颤抖着,那么谦卑,那样温柔感人肺腑。
他的心封闭了这么久,现在一打开,感情的闸门再也关不上。是的,他爱孤独,因为在孤独中,他表现得怎么怯弱都没关系。此时,如果马德兰对他报以爱怜的目光。他一定会低首下心地跪在她面前。经过昨夜痛苦的煎熬,现在远离了世人,投在这个女人的怀抱里,他感受到异乎寻常的快乐,幻想永远陶醉在马德兰的爱情中,永远依偎在她胸前,忘记整个世界,在爱情和安眠中度过一生。他敏感、神经质的心灵,时刻都受到生活的无情伤害,这种幻想正是他的心灵时常发出的呼声。“)